金陵城郊盛产竹子,大的粗如椽子,竹匠剖开它,削去竹节,用来代替陶瓦。
附近的穷人家的房屋都是这样,因为竹瓦价格便宜而且又省工。
陈宅的西北角上,去年矮墙毁坏,长着茂密的野草,一片荒秽,陈明于是就地建造小竹楼两间,与前后两院的屋舍接连。
登上竹楼,远眺可以尽览山色,平视可以将江滩、碧波尽收眼底。
那清幽静谧、辽阔绵远的景象,实在无法一 一描述出来。
夏天宜有急雨,人在楼中如听到瀑布声;冬天遇到大雪飘零也很相宜,好像碎琼乱玉的敲击声。
这里适宜弹琴,琴声清虚和畅;这里适宜吟诗,诗的韵味清雅绝妙;这里适宜下棋,棋子声叮叮动听;这里适宜投壶,箭声铮铮悦耳。
这些都是竹楼所带给陈明的感觉。
公务办完后的空闲时间,披着鹤氅,戴着华阳巾,手执一卷《周易》,焚香默坐于楼中,能排除世俗杂念。
身在高空,于江山形胜之外,似可见轻风扬帆,沙上禽鸟,云烟竹树一片。
等到酒醒之后,茶炉的烟火已经熄灭,送走落日,迎来皓月,这也是生活中的一大乐事。
金陵城的中部,士大夫们住宅的后面,也有几座高楼,华丽非常,是用来蓄养妓女,安顿歌儿舞女的。
这样的风雅之地让人神往,不知道今年又有哪些进京赶考的举人流连其中,不能自拔。
陈明听竹匠说:“竹制的屋顶只能用十年,如果铺两层,能用二十年。”
唉,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他在明德十五年来到此世,先在许州做账房,后入军营直面蒙古大军,再到怀州神农山上死里逃生,三年科考,两年知县,一年战争,一年瘟疫。
再没有谁的人生比他更精彩的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陈明今年已然三十一岁,细算下来,他已来到此世整整七载。
回忆过往,如梦幻泡影,曾经的一幕幕场景渐渐浮现于他的眼前,他伸出手触摸,却直把手穿过,想要放手,但又真的不甘心。
忽而一阵微风袭来,那定格在内心深处的浮影瞬间被刮得支离破碎。
陈明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彼时是梦境,还是此时为虚幻。
这些年,多少敌友一一离他而去,他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王羲之所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明德二十二年三月,新一届的“春闱”和殿试相继举行,虽还是盛况,可比之往届,还是落寞了许多。
幽州、并州、冀州、豫州、荆州、雍州来的士子本就不多,金榜题名的就更少之又少了。
就这还是朝廷酌情录取,以免打消这五州士子的积极性。
因此,明德二十二年的科考成绩,呈现出明显的地理位置上的差异,中进士的大多是衮州、青州、徐州和扬州来的的士子。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平静许久的陈宅又有外客临门。
不过这次来的倒不是杨影怜那样的女子,而是一个长衫儒士。
他明明看起来年龄不大,但似乎已有老态,发长须短眉有棱,脸上暗黄,身体削瘦,立在门前如同一根经过霜侵雨打的枯藤。
想要叩门,手已放在门边又忽然止住,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之感,恰逢田二想要出去,开门看见来人吓了一跳。
男子见到相识之人,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田二哥,好久不见!”
田二听到来人如此说话,仔细打量起对方,还真有些熟悉,可他在金陵结识之人屈指可数,莫不是许州的故人。
来人不等他回应,便问道:“大人在吗?”
田二见其这副装扮,也知道他非寻常人,没想到他不仅知道自己,还认识大人,当即不敢拖延,道:“在的,在的,你先随我进来,我这就为你通报。”。
随即,田二带着迟疑,把此人引到了前厅,给他倒上一杯清茶,让其坐下稍待,自己则去竹楼寻找主君。
俄而,陈明与田二便至,未曾跨进门,对方就上前相迎,他行至陈明身边,双腿忽然跪倒,痛苦着道:“大人,我可算见到你了,大人。”。
陈明见此却是一脸迷茫,他伸手想要扶起对方,却被对方牢牢拉住双手,陈明弯着身子问道:“恕我眼拙,未认出你是谁,我们又在何时何地地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