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的就是,他们接受的后天教化已经深入骨髓了,成了思想基因的一部分。”嘴巴上说着担心,季山青的语气却很平静。“我比你掌握的东西要多些,我一来就吸收了不少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
斯巴安发出了一声代表询问的鼻音。
“真要详细地从各方面说,写一本书也不够用的。”季山青低头望着姐姐,把她脸上的一根头发轻轻拨开,说道:“就说我正好想到的一个方面吧。一个生活稳定、衣食无忧的人类族群,却并没有在基础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去向上探索更高的东西,反而把安稳本身看作最大的幸运,把失去安稳看作最大的恐怖……在物质充足的社会中生活,却时时保持着末日难民式的焦虑。”
斯巴安知道他没说完。
“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秩序并不是从他们本身德性中产生的,是在强力约束下被动造就的。作为一个族群,他们没有能力、没有办法自身产出秩序,所以对于任何可能的混乱,都有本能的恐惧。这种焦虑恐惧是不理智的,所以他们才愿意交出其他同等重要的东西去换。”
季山青轻轻一笑,说:“举例来说,这个世界上另一种对待进化者的方式,其实细究起来是很不安稳的。”
“原来还有另一种方式吗?”斯巴安挑起了一侧眉毛。
季山青简单给他介绍了几句。“说起来好像不复杂,不过使用这种方式,首先就需要教育民众,使其具有一定的逻辑判断力。当发现一个进化者的时候,要依靠目击公民本身作出逻辑判断、并且采取负责的行动,才能使后续程序正常进行……接下来,一个地区都会接到警报,大家各自依据情况自己清离现场或闭门不出,更别提可能还有和进化者打交道的人,听起来就够乱的,对不对?”
他也不为了斯巴安能赞同,继续说:“在这种必然混乱里,人学会了怎么保持动态的平衡,怎么由自己产出秩序。但是很可惜,这并不是主流,并且这种方式往往会遭到劣币的淘汰。大部分的世界,还是铁掌攥起来的沙子。”
“这就成恶性循环了。”斯巴安喃喃地说,“因为无法对外部事务负责,所以也学不会对外部事务负责。强力约束下,没有自我产出秩序的能力,就也越离不开强力约束。”
“是的,当个体意识到自己没有力量时,他就越赞叹爱慕顺服拥有力量的东西。”季山青叹了一口气,“在变革中,我们固然可以充当约束的力量,但是……”
斯巴安想了一想,哑然失笑。“对,”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一些,松松懒懒地倚着它,望着天花板说:“那就等于是我们凭更高等级的武力,向新的一部分人授予了权力。”
季山青点点头。“所以我们一走,更高武力不存在了,次级武力就会占据授权者的地位。而权力嘛……从来都只对它的来源负责。到了那个时候,或许掌权的人不同,其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唯一治本的办法是人的改变,却恰好是我们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做到的。这一点,只有这个世界中的人可以做到。”
他说到这儿时,忽然发现林三酒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感觉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一下归了位,心脏也可以重新跳动了;他急忙伏上去,颤声叫了一句:“姐姐?”
斯巴安站起身,往远处走了几步,在窗边停下来。
当林三酒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季山青身上。被她看见的那一瞬间,他都忍不住发起抖了——仿佛黑暗从星球上滑下去,光芒燃烧起了地平线;一切又有了色彩,有了形状,有了意义。
“礼包,”她哑着嗓子说:“我……在船上?”
季山青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都不知道斯巴安是什么时候走回来的,当姐姐的目光转开时,他才又像是一下子落入了黑夜里——尽管那只是短短的片刻。
“其他人呢?”林三酒稍稍动了一动,用胳膊撑着自己坐起来,用还不太清楚的声音问道:“我记得……是核爆?他们受伤了吗?”
门口那一个骨碌碌的响声,在这一刻往房间里挪了进来。
屋里几个人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目光一齐落在了来人身上。
吴伦苍白着一张脸,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她迎上来的目光空洞洞的,好像不管看谁,都能从那人身体里透过去,茫然地落进虚空里。
“吴伦,”林三酒刚坐起来叫了她一声,后半句话就凝在了喉咙里。
吴伦坐在一张轮椅上,原本是腿的地方,现在只遮上了一张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