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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十二冬,只落了一场雪,数日而已。
但是寒意一直蔓延到了翌年早春。
整个长安城中,明明春光潋滟,却雪意森森,如同冷冬。
五岁的太子死在除夕日,死于当朝丞相之手。
他生父手中。
苏彦认罪了。
在被关押近两个多月后,他辩无可辩,低头伏法。
廷尉府审讯室内,他上前画押。
足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得有些慢,却并不拖沓,从容平静。
俯身,跪首,一阵急咳后,压下口中血腥,拿起笔。
一笔一划写下姓名,然后咬破手指,按下血印。
案卷上字迹蚕头燕尾,宽博端朴,血印压得工整严实。尤似还在丞相府中,夙兴夜寐,辅弼政事,执笔批阅卷宗,最后盖上相印。
若非身上牢服,腕间镣铐,这姿仪实在让人难信是个囚犯。
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薛谨,是他的同门师弟,见状倒抽一口凉气。
去岁除夕,中毒久病的小太子身子有了好转,女帝大喜,召苏彦入宫探视。
苏彦接旨后,没有备车,策马急行。
以至于漫天大雪,只拂过他面庞,不曾染鬓,不曾湿衣。
女帝连日照看孩子,劳乏至极,留他一人在未央宫偏殿的暖阁中陪伴幼子。
那间暖阁,从女帝歇晌离开到送走苏彦返回,一个时辰内,再无第二个人进入。
小太子喉管碎裂,死于窒息。碎喉是寻常手法,但碎在第二节颈椎体,让人在梦中无声无息死去,乃苏氏暗卫营的手法。
女帝早年师从丞相,由他授尽文武。
一眼识出。
时间、手法都对上了。
女帝让三司审。
新朝初建,苏彦修的律法,提拔的官员。
怎么看都是对他有利的。
羽林卫将他送往廷尉府时,女帝行过未央宫的丹陛追上他。
她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里,抬手给他理鬓掖襟,猩红的眼里还有笑意,“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不信,你也做不出来。”
她转身看向薛谨,“给朕好好审。”
五字,字字如冰坠地。
须臾间,又是一张面孔。
结果两月,审出这个结果。
苏彦认罪画押。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