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懋道,“难得我们父女同膳。”
江见月道,“除去与阿母三人共膳,这是第一次。”
江怀懋持盏的手微顿,“你爱吃什么,阿翁给你夹。”
“儿臣都喜欢。”江见月盛了一碗浓汤捧给父亲,“这是羊羔肉炖的,能驱寒,父皇尝尝。”
“好,好。”江怀懋虎目盛笑,待饮汤毕,豁然想起一事,同女儿连声致歉,只让宫人赶紧奉来。
“如今长安高门盛行此肴,你阿弟隔三差五都嚷着吃,只是制来繁琐不易多得。阿翁今日特命汤令官制好带来,予你尝鲜。”
八角朱木的锦盒中,冰雾缭绕。
待白茫寒气慢慢弥散,现出一碟摆盘精致,用料十足的菜。
乃鱼生。
江见月面容笑意未退,静静看着搁在面前的膳食。
“知你为母守丧,用斋已久。但这是阿翁心意,你阿母若知晓,定也盼着你食好物,寝好眠,不苛待己身。”江怀懋持箸夹至女儿碗碟中。
江见月以目谴退欲上前言语的阿灿,垂首浅尝,抬眸道,“很新鲜,就是有些腥。儿臣不太用得惯。”
“这就对了,与阿翁一样,阿翁也咽不下这东西。”江怀懋抚掌大笑,“既如此,我们不吃它,也省得那麻烦。”
进膳始终,两人息声。
这一静,江怀懋便又觉开口不易。直到膳毕饮茶结束,他尚坐榻上。
江见月道,“天色不早,恐要落雪,父皇可要起驾?”
江怀懋点了点头,召她至近身处,“今日阿翁来,见你独自一人在这府邸,坐卧皆宜,便也放心了。”
江见月笑应,“儿臣能照顾好自己。”
江怀懋再度许赞,“诚如你阿母所言,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顿了片刻,江怀懋起身,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暮色昏沉的天际。
“有一事,阿翁要与你说。”他终于开口,“雍王出生于腊月初七,原是上弦月无月光之际,却遇月华大盛,本以为好事,偏其命星暗弱。太史令处算出乃你克冲于他,手足不得接见,是故想让你迁去封地。”
江怀懋转身回望静默无声的女儿,缓了缓笑道,“但念你守丧中,不可远离。阿翁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故而让太史令寻了择中的法子。你禁于府中半年,不入宫阙,届时每月初七少巫入府作法,修正星轨。待你幼弟经历春夏固基后,自不克冲。”
江见月看着自己父亲,半晌开口,“儿臣已经被禁足三月,如今又要被禁足半年,对吗?”
话出口,父女两厢对望。
前头被禁足三月,是为了他的大儿子安王殿下。即便遇刺之后,陈唐两厢猜疑,江见月洗清嫌疑。但是却不曾被解禁。她便已想明白,是她的父皇故意的。因为就势解禁,便是承认了她无错,是被陷害的,如此则变相认证要害安王的是陈氏。他要朝局平衡,不许任何一方做大,便只能将错就错,委屈她。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若自己被算计离开京畿,便是帝王之心明显的偏移到了陈氏雍王处,世家会乘胜追击,雍凉旧部会奋起反抗,甚至对君寒心。
所以,也谈不上舍不舍得,是否为她筹谋考虑,不过是这个方案刚刚好罢了。
而他今日入府,共膳,大抵是因为前头给与的委屈,加上近日先皇后的传言,让他心生了两分愧意。
“皎皎,你为长女长姐,又从来懂事,要理解父皇。”江怀懋的确感愧,走近女儿,拍了拍她臂膀,“阿翁知道委屈你了。”
前有不悌手足的污名,眼下又添妨弟命格的劣运。
这个男人为了自己两个儿子,便将这些都加诸在女儿身上。
“不委屈。”江见月摇首,眼角甚至带了点笑,“如此算,女儿除夕夜便不能入宫同父皇守岁。然父皇用心良苦,择今日小年与儿共度,儿铭感五内。”
公主俯身跪首,“来日数月不得见,儿臣唯盼父皇,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江怀懋闻她话语柔婉,体态恭谦,遂搀她起身,感慰离去。
夜已静,外头又开始落雪,书房内烛火静燃。
江见月还在看那策兵书。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她反思,青衣夜行,闯禁叩宫门,没有一击即成,确实有些冲动了。
阿灿过来催她就寝,见她持卷倚窗,形迹萧瑟,双眸凝向窗外大雪,银白世界,眉目间带着憧憬和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