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钳住它的命运。它在极度烦躁中勉强度过了一年,然后就流着感激和永别的眼泪,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父亲给它喂食的时候。父亲抱着它,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哽咽地喊着它的名字:“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尸体旁边整整守了四个月,直到冬去春来,尸体完全腐烂,才在父亲的干预下,把尸体让给了整个冬天都在觊觎不休的秃鹫。
多吉来吧在石头房子里成长,又在石头房子里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于心灵的创伤,也死于肉体的创伤。死后父亲才发现,它身上有枪打的痕迹,一颗子弹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没有取出来。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较早。1957年冬天,西结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灾,寒冷和饥饿夺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许多牧民困在大雪里不知死活。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到处寻找活着的人。当它们在高山草场找到尼玛爷爷一家时,看到那里一只牲畜也没有——牲畜都死在远离帐房的草场上了。两只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好几天没有回来,说明它们要么仍然坚守在死掉的畜群身边,要么自己也已经死掉了。蜷缩在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帐房里的尼玛爷爷、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班觉的老婆拉珍和他们的儿子诺布已经有三四天没吃没喝了。还有四只看家狗:瘸腿阿妈和瘸腿阿妈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经长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饿得走不动路了。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迅速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救援的东西。正处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则留了下来。它在自己无吃无喝的情况下,用它的奶汁给尼玛爷爷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两个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饮食,直到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踩开雪道,给他们叼来了政府空投的救灾物资:军用的压缩饼干和大衣。那时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它的奶汁还在朝人和狗的嘴里流着,尽管已经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掺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变成了奶汁,就从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被人和狗的求生欲望吮吸而去了。雪灾结束后,大黑獒那日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它元气大伤,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半。又过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玛爷爷抱着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晕了过去,全家都给它跪下了。西结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经声像烟雾一样弥漫了一个冬天还在弥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后,獒王冈日森格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一只母獒发生过爱情关系,甚至也没有了一年两次的正常发情。它把发情彻底取消了。
獒王冈日森格死于“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纠纷和部落争斗在1967年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突然死灰复燃,迅速演变成了一种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别,结古阿妈县的两派群众组织“草原雄鹰战斗队”和“草原风暴捍卫队”在争夺地盘和政权的武斗中,都驱使了大量的藏獒参战。这是青果阿妈草原的无极魔鬼无法无天的恶毒驱使,谁也没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没有能力逍遥在驱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无比的冈日森格,在为“草原雄鹰战斗队”屡屡立下战功以后,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用十五杆叉子枪打死在西结古的碉房山下。父亲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灵魂和肉体升天的那一刻,父亲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都哭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这辈子不行,就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需要记录在案的是,在冈日森格被打死的这天,也是当时的州委书记过去的麦政委开始在青果阿妈草原接受巡回批斗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台,第一次从批判者的嘴里听到了他的罪状:在青果阿妈草原大肆散布阶级斗争调和论,只要和平,不要斗争,是丑恶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风暴捍卫队”的人打断了腿;那一天他流泪了,有人不准他哭,他说我现在不哭什么时候哭?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冈日森格。
当然对西结古草原来说,最大的损失还不是失去了冈日森格,而是冈日森格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冈日森格成了西结古草原的最后一代獒王。没有了獒王的领地狗群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以上阿妈草原的人为主体的“草原风暴捍卫队”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之后,对曾经帮助过“草原雄鹰战斗队”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许多领地狗就在这场清洗中被基于民兵当作了练习射击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包括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后代中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