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间的场面有些尴尬,一干贵族不好做声,若不做声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声又怕被适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声扫地,沦为市井笑谈。
昭之埃算是和适多见过几面,这时候急忙圆场道:“子过虑矣。晏婴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盗,怎么会再有晏婴使楚之事?”
这算是想要借夸奖而缓解尴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适,又夸了墨家。
适却笑道:“我身虽七尺,然祖辈皆工匠,在诸位眼中只怕血脉五尺。当年巨子来楚,不也有人觉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农贱辈,其言不可听’吗?”
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国贵族之间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经两次前往楚国。一次是当年和公输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说楚王结果被贵族说墨子身份低贱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会听墨子的言论。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过来,商丘一战之后,不是墨家主动游说君王,而是楚王亲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县请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无可奈何,嘿然不语。
适举着刚才引起话题的那个橘子,又道:“我长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亲眼见过橘子。只是学习途中,倒是听人说起过两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说,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听两位夫子讲起过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见,不妨将那故事说给诸位听听。”
楚王以为适这算是了给了昭之埃一个情面,昭之埃冲这适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适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昔年两夫子游楚,至钟离。钟离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夫子既奇,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穰。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武、司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乘驷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时虽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适用了败穰一词代替,毕竟这时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麦草或是稻草作为夜里保暖的被褥。
诵读已毕,席间贵族或有面带羞色、或有面带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侥幸刚才不曾以言辞羞辱对方的人。
适在骂人。
也可以说,适又在宣扬墨家“尚贤”的道理。
只是骂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气又笑,当真是无可奈何。
气的是适借这么一个古怪的故事,骂了在场的所有贵族,说他们一个个佩虎符、峨高冠,一个个弄的自己光鲜亮丽跟孙武子、司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个个都是草包,并不能够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内,因为之前的话语里适借着晏子五尺之躯将身高化到了血脉贵贱当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在座的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为刚才适给了自己一个情面,却不想适虽是墨者,倒却是对于仲尼所谓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说辞亲身践行,丝毫不顾及在场诸人的情面,活脱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却不知道,墨家内部对于“乡愿老好人”这种人,最是鄙弃。如高孙子,不知道和适发生过多少争执,但是不论是适还是支持他的人,对于高孙子都极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极为鄙弃,内部也无这种人的容身之地。
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却因为文言的传承性,相隔两千年依旧可以让在场的人毫无滞涩的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传承,大约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旧可被前人听懂。
这一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让宴会的情绪抵达了一个尴尬的巅峰。
没有人敢出头说话,怕被羞辱。想要说话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场的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