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贵族,我高高在上,我有恻隐之心,我关爱一下我封地上的农奴,这是我的德,这是可以被人赞扬传颂数百里的美德。
可若是平等,若是兼爱,在平等的身份之下去关爱平等的人,那就完全不行。
这些贵族们自然听过聂政的故事,譬如聂政在前往潡水助义之前,曾许身为严仲子友。
除了严仲子的百金为贺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严仲子的身份:以一国上卿大贵族的身份,去拜访一个下贱的市井之人,这是大德、是极大的尊重,是可以让士为之效死的:不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理所当然之下,大贵族居然来拜访自己,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这应该为之效死。
可若是真的平等了,那就很难说: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聂政一身本事,行侠仗义,你严仲子和我不合,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为什么要把你当朋友?百金顾我?百金够我去卖命的吗?
没有数百年传承下来的不平等的天下理所当然的道理,也就不会有聂政许身为严仲子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于那百金,而在于严仲子和聂政之间的身份差别,若是平等,那这就是个价值百金的被雇佣的杀手的庸俗故事,以聂政的性格也必然不会为这百金而卖命,在平等是理所当然的前提下,严仲子也就没有和聂政成为朋友的可能。
延伸出去,许多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贵贱有别,大夫关爱庶民,那是德。
天下平等,管辖一方者是为利天下事而成也,那么关爱民众就是一种义务。
墨家会让天下无德,这是贵族们的共识。
墨家在土地制度上,砸碎了贵族们物质上高高在上的基础。
还又想用平等、兼爱这些东西,砸碎贵族们精神上优越和高高在上的基础。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和贵族们关注的传言不同,那些当初被强制带到武城的士卒们关注的传言自然也关注他们的切身利益。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乡分了地,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征召跟随贵族来到武城而不分。
比如一些士卒听说南济水一战墨家大获全胜,齐人说不准就要离开,自己可能也会被强制带离费国跟随一同行军去临淄而舍弃自己的家人父母。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家里原本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墨家一点没动,墨家只是分配了那些贵族的封地,将原本封地上的隶农变为了平民。
比如说一些士卒听说自己的兄弟因为分了地而踊跃地参加了费国的义师,即便不能打仗也会选择去运送粮草……
反正墨家就算打下武城,绞死贵族,也不会绞死他们,他们对于那些贵族所关心的消息毫不关心。
于是从南济水之战的消息传来后,每一天都有几十名家乡在南边的士卒逾墙逃亡。
这种逃亡的规模伴随着要跟随齐人一同撤回临淄的消息越发的壮大,已经难以制止。
杀鸡儆猴屡见不鲜,军令从严三令五申,可却不能阻碍这一场逃亡的风波。
武城的城墙上,一名巡视的贵族忧心忡忡地走过,脸色很是难看。
昨日传来消息,墨家将他的封地给分了,自己的封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君子,说这些地不该属于自己而坚辞不受。
在他看来,君子未必是贵族,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质,守礼为君子。不该是自己的,就不能要、不去想,别人给也坚决不要,这样的话,就算是庶农也可以做君子。
自己的封地那是国君赐给自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放在一国,一国的土地也都是诸侯的。
而国君把土地分给自己,那就是自己的,自己封地上的那些庶农隶农竟然没有推辞这些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这么欣然接受了。
这让这名贵族很是难过,觉得自己守土一方,教化民众,纵然不至于说人人都是君子、路不拾遗也不闭户,可至少会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
至少,至少应该有几个人,在墨家将土地的地券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推辞,义正辞严的告诉墨家: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可是一个都没有。
至少他没听说,因为昨天抓了一个城中传递消息的细作,仔细询问之后墨家在南边真可谓是一切顺利,根本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怒斥这是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不接受的情况。
这几日的传闻对局面很不利,这也是他面带忧色的缘故,自己可能要跟随齐人撤到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