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有一首歌
1
我是不到五岁就进了小学一年级的,在南京,在逸仙新村附近的一个小学里,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这里。
这么多来,我不单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并且还记住了教室里地板上温暖的阳光,和窗外对有人对着我微笑的外婆的笑容。
我的女儿是在新竹上的幼稚园,三岁多的小女孩,每天早上去混两三个钟头,也不过是去混吃混喝,随便地唱唱玩玩罢了。所以那天下午,当她说要唱一首新歌给我听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埋头在书桌前的我,也不过如平日那样,随口地应答着她罢了。
然而,我小小的女儿却认真地唱起来了,用她那稚嫩的童音: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台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这里。
刹那之间,几十年来家国的忧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从我心中翻腾而出,我几乎要失声惊呼了。转身站起来面对着幼小的女儿,我小小的不解人事的女儿还抬着头问我:
〃妈妈,宝贝唱得好不好听?〃
我小声地回答她:〃好听,宝贝唱得好听。〃
孩子没有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她高高兴兴地一边唱一边跑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间,发现热泪已流得满脸。
2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后山上开满了油桐花的小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对他们那样羡慕的原因吧。
是今年五月初的时候,我们新竹师专美术科的师生一起下乡,到苗栗县南庄国小一场〃艺术服务社会〃的活动。我们带了一些作品展览出来,再放一些电影,再请邻近的国校学生们来一起写生,送给他们一些奖品和纪念的礼物。虽然天气一直很阴沉而且不断地下着小雨,但是,所有的活动也都热热闹闹地办起来了。
南庄国小实在很小很小,紧紧地贴在山边。周围全是山,全种满了油柚,正开着一簇一簇的白花,风吹过来,后山上的白花就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有的飘到山上人家的屋顶上,有的就飘落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原来大概也是企盼着这样一天的,所以,他们也排演了一些节目来娱乐的,没想到会下这样的细雨,一会儿阴又一会儿晴,让人捉摸不定。在走过走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听见小朋友在问他们的老师:
〃老师,要不要换衣服?要不要换嘛?〃
为了礼貌的关系,声音是压得很低很轻的,可是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语调里面所含的焦急与失望。
幸好十点多钟的时候,天气开始稳定了,甚至露出了阳光,扩音器里传出了让小朋友回教室去换衣服的消息,三面走廊里都有了欢呼的回响。我们被请到操场正面的走廊下,先看了中年级的国术操,然后再看低年级的毛巾舞,最后是高年级的山地舞。
这些在山间长大的孩子们,有着和城市里的小孩们一样的自信,跳得好极了。我注意到他们的面容都长得很饱满,身体也很结实,低年级那些挑毛巾舞的小朋友们,更是扭得很自在、笑容可掬,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在他们跟着音乐节拍舞动的时候,后山上的人家,也都站出来从高高的街边俯瞩着我们。有老人,也有抱着幼儿的妇人,也有荷锄而过的农夫,都靠在街道的红栏杆上,笑嘻嘻地往下看,并且一边还指指点点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指着哪一个特别高大的是谁家的儿子,哪一个扭得特别厉害的是谁家的小女儿吧。在这样一个小小而安定的社会里,操场上一半的小朋友,他们大概都认得出的吧,虽然也许叫不出名字,但总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或孙子的吧。
在这个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有多少他们自己无法体会出来的幸福呢?可是说不定,他们反而会找出成打的缺点来,他们会觉得这里太偏僻、太闭塞,生活太死板,太缺少变化,因此,在他们成为少年以后,这样安定与安静的气氛反而会使他们觉得烦燥和苦闷,恨不得能冲出去,到另外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里,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流浪者的吧。
可是,他们哪里会知道,有多少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