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能知道什么是‘辛苦’了。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对双方来说,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
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比一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如何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至多是沉稳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一阵头疼,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溪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裴钱不明白它为何要说这些,不料那白发童子使劲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间满脸辛酸泪了,带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孩子啊,凭啥要给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负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打死他,打死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钱揉了揉眉心,趁着师父不在,也给自己拿了一壶酒酿,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发童子擦完眼泪,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说到这里,它收敛脸色,喃喃道:“一辈子活得就像是在一个人喝闷酒。”
裴钱问道:“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吴宫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眼神中有几分光彩,说了句很难让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语,“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吴霜降之前,希望能够重获自由,生死无忧。遇到吴霜降之后,就只希望自己能得个解脱,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吴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为她从来就希望天地间还有个他,好好活着。
裴钱举起酒碗,朝它那边递过去,白发童子举起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闷了。
它试探性问道:“咱俩都是至交好友了,再来两条鱼干呗?”
裴钱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鱼干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开山大弟子,胸襟气概,尽得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