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的盡頭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條台階連接青石磚鋪就的水台,一直延伸進海水裡。空曠的天地間,只有海鷗在這裡偶爾停留,又再次飛走。
水台的最中間,立著一架孤零零的彩色鋼琴。
松木質地的施坦威,表面畫著十分鮮艷的防水彩繪,是代表紐西蘭的橙色陽光與胖乎乎的kiwi鳥。
林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他知道這是濱海路上的一個藝術景觀,似乎還有個名字,叫做「lody of the d」(風中的旋律),與路口的雕塑作品「lace of the d」(風中的慰藉)遙遙相望,希望人們可以在惠靈頓的海邊得到心靈的解脫。
當林出目光專注地看向那架鋼琴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整個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那一瞬間他仿佛被蠱惑了一般,大步跨上了台階,掀起鋼琴的蓋子坐了下來。
左手拇指按下了一個長音,右手過了許久才跟上了一組和弦。音符一個又一個從林出的指尖流淌開來,一開始是緩慢滯澀的音節,隨後便逐漸匯聚成流暢的線條,再憑藉高超純熟的演奏技巧交織出漂亮綿密的音樂脈絡。
這是一段沒頭沒尾的琶音,從pp開始漸強漸快,梯度被精準控制,幾乎到了人類的極限。
緊接著,兩個小節的重音和弦猛然墜下,樂聲餘震翻覆,直擊人心,像是一種終於攀升至頂端的宣洩。
——熟悉林出的人都知道,這段簡短的主題和弦是林出所有演奏中出場頻率最高的旋律之一。
休息間隙的後場、返場後空無一人的舞台、甚至是鎂光燈下的即興演奏……他喜歡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不斷彈奏它,重複完成從琶音到和弦的交替過程。
像是一種自我安撫,也像是在跟什麼人較著勁。
很快,林出深深吸了一口氣,琴聲突然停頓了幾秒,隨後急轉而下,獨屬於李斯特超技——《狩獵》的斷奏音立刻帶著摧枯拉朽的力度響徹海岸線。
他逼迫著自己全情投入,雙手維持著托卡塔式的交替弓形來回跳躍,緊接著,大量繁雜的八度和弦出現,音符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重量向他壓來,沉沉地拉扯著他的指尖、手掌和小臂。
飽含著水汽的陽光照射在林出的額頭,上面已經泛起了細小的汗珠。
林出覺得呼吸逐漸困難,胸口隱隱作痛。眼前似乎再一次產生了幻覺,時而是樂曲里的畫面:風暴下的怒海波濤,血色殘陽映著廢棄鐘樓,轟然倒塌的高聳建築;時而卻又仿佛置身於舞台正中,台下是看不清臉的觀眾,面前是被光束照亮的三角鋼琴。
他不堪重負,無法回頭,只能不顧舞台禮儀,大口大口地呼吸。
「夠了,停下。」
就在這時,林出感覺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指全都按在黑白鍵上,整個手臂正在發出不正常的顫抖,已經完全麻木了。
沈風來握著他的手腕,用一種不容違逆的強硬語氣說,「小出,別彈了。」
林出低著頭閉上眼睛,感到難堪又感到悲哀。他動了動,想要把手抽出來,卻發現沈風來用上了力道,一下子沒有掙開。
林出的神情里出現了一些怒意。除了怒意,還有點難過。
他沒有說話,反而伸手去掰沈風來的手,也用上了十足的力氣,藉以宣洩心裡的情緒。
沈風來順勢放開了他的手,倚著琴身看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周圍只剩下海浪的沙沙聲和海鷗逐浪之時的尖聲鳴叫,它們被風吹散,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林出把琴蓋蓋上,一言不發地越過沈風來身邊往回走。可是沈風來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留在原地。
林出覺得很累,不想在這裡繼續呆下去了。他可以接受很多人或惡意或憐憫的揣測,但唯獨不想從沈風來的眼睛裡看到同情。
一點都不想。
「沈風來,沈老闆。你說我是你最喜歡的演奏家。可是整整八年的時間,你都不願意回來找我。」他抬起視線看向沈風來,「我現在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沈風來沉默地看著他,過來會兒,居然笑了一聲。
「跟我走。」他的聲音低沉,態度從容,「我們談一談,小出。」
作者有話說:
註:
[1]作家之路:在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