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徐硯舟及時找到,還帶了家庭醫生過來, 那家酒店太偏僻,條件也簡陋, 臨時要來的針線與急救包讓他根本沒辦法保證周意不受感染,好在徐硯舟算是個理智周全的人。
「昨夜那情況,但凡他再晚點,你就危險了。」
包裝紙被人拿在手裡發出窸窸窣窣難以忽略的聲音,周意微側頭過去,看見他懷中抱著兩束白菊,也看到他指骨紅腫發青,本就兇相的面容因多塊青紫而更顯桀驁不馴。
沈宙過去使然,再加上得天獨厚的男性生理條件讓他有著與她相差無幾的出色技能,他本不該埋沒在她名聲下,或許能在承包商隊伍中更加有名,更有威望。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無意間的錯誤多年來選擇默默贖罪,默默守護。
落水之後,周意近心口受傷,血液極速流失讓她根本提不起多少力氣,冬日江水冷到骨頭裡,她的自救不過是掙扎徒勞,但那渾濁江水裡他的身影猶如矯健游龍,血腥繚繞周身,仍然義無反顧朝她游過來。
如同以往每次執行任務,她慣於斷後,他也總是無聲陪伴。
默了幾秒,她抬手攬住他肩膀,輕輕靠在他肩側。
「哥。」
「我原諒你了。」
事實上周意早該原諒他,誰沒有年幼無知無知的時候,她有,他也有。
他們都不過是在苦難人生中苦苦掙扎的可憐人罷了。
況且掙扎求生的他當年也才十歲,陌生人給他的幾百澳幣就是他接下去幾天賴以生存的來源,為了活著指出她父親所在方向,他也沒有錯。
「等塵埃落定,我會把你和anke他們都帶來這裡,告訴他們我很好,我還有了新的家人。」
肩膀上傳來她細微的呼吸震顫,耳邊是許久未聽到的稱呼,沈宙先是愣了幾秒,而後才近乎激動地喘息起來。
罪人得到諒解,如同冰天雪地中開出搖曳生姿的迎春花,一切都令他感到無所適從。
他微微閉上眼,猝不及防記起那年今日的薩里灣港口,這個日子對她和徐硯舟來說是特別的,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
他永遠都記得那天他正坐在垃圾桶旁盤算怎麼去偷吃食,貧民窟里難得一見的亞裔面孔朝他丟了幾張澳幣,蹲下身拿出周意家的全家福貼到他臉前,然後用英文問他有沒有見到過這幾個人,他盯著那四人幸福笑容幾秒,毫不猶豫指向小巷子裡。
蹲在骯髒泥土裡撿錢的時候,他看見盛穹致驚慌失措從小巷子裡跑出來,雙手猛力朝港口揮舞,他大喊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神情驚惶令人驚慌,沈宙隨著他動作朝甲板看去,親眼目睹照片裡的女人第一時間把兩個孩子纏在漁網裡推到水中。
像觀察回憶的第三者,沈宙再度回到港口,恍惚間他又聽到木倉響。
盛穹致是繼自己母親外死在自己面前的第二個人,從傷口處噴湧出來的血都沾到了澳幣上,他看見自己面無表情撿起錢塞入兜里,緊接著好多聲木倉聲響起,女人死不瞑目倒在甲板上,那兩個女孩似乎也被發現,慌亂無措往水中心游,卻還是逃脫不了子彈的追擊。
水面浮著兩具屍體,甲板上也躺著兩具,血一直從男人身下流到女人身下,匯聚到一起又把水面染紅,整個薩里灣視而不見,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沈宙還聽見有人在笑著說要不要把屍體搬上來餵自家養的狗,那會他剛成孤兒沒多久,流浪讓他變得心如磐石,但這幅場面還是永生難忘。
因為他知道,是他害死了他們。
後來他想想沒必要愧疚,人都死了,他也總要為自己活,可是他卻看見那兩個女孩從水裡爬了上來。
她們裝死逃過一劫,她們還活著。
再遇見她們的時候,她們已經在破舊廠房裡住下,學著薩里灣所有的流浪小孩一樣到處坑蒙拐騙,看見他後,周意還好奇地問他是不是華夏人,非常友好與他分享麵包。
自此,沈宙就知道自己一生都得背負沉重的罪孽。
於是這二十年,他和她絕口不提當年種種,看似平和相處,實際她終究沒原諒過他。
但此刻,她說她原諒他了。
沈宙喜不自禁,眼眶逐漸洇上鮮紅,良久,他壓下眼底濕意,也沒反手抱住周意,而是任由她靠著,如同巍峨山巒,巋然不動。
他這輩子很慶幸能在苦痛折磨過去後,遇見毫無血緣卻比真正親人還要親的家人。
「謝謝。」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