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便是在往杜府拜祭之后,踏上了往银州去的道路。连番降雨,路上泥泞不堪,马车行进困难,她索性弃了马车,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骑着朱骓,同护卫们一同赶路。到了石州境内,眼见银州在望,钟意不喜反忧,原因无他,这一路走来,洪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上一次她往银州去,便是陈度护卫在侧,今次也一样,他叹道:“冬麦怕是都不中用了,雨水将好些屋舍都冲垮了,还有人在雨中淋着,老的小的都有……”这是天灾,遭难的也绝不会是一户两户,官府即便有心,恐怕也很难即刻救助。钟意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及至银州,天渐渐晴朗,她心里仍旧乌云密布。钟意一行人不欲惊动官府,先找地方歇脚,又令人去打听陆实一家现在何处。——陆实献上《农桑辑要》一事,皇帝曾着意降表表彰,银州刺史又是李政安排,想也会为陆家重新择选新居。当日下午,钟意便见到了精神矍铄的陆实。“因我一行人缘故,令老先生受此兵祸,”她歉然道:“委实愧疚。”“居士不要这样讲,”陆实笑道:“往来操劳的皆是居士,我才是坐享其成。”客套的话不需多讲,钟意又将皇帝褒扬之语一一说与他听,前番大雨,她无法赶路,驿馆却不受影响,早早送了消息过来。即便如此,陆实仍旧听得仔细。“老先生,”最后,钟意道:“这场大雨,是不是太过凶猛了?”“确实,”说到此处,陆实面上笑意消失不见,忧心忡忡道:“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只见过几次而已,每一次都酿成洪涝,真是天灾啊。”钟意心头微沉,道:“人力便没有办法吗?”“只能趁雨停去疏浚河道,以免河道决堤,冲毁农田,再则,便要官府出面主持赈灾,”陆实叹道:“天灾处置不当,便会有人祸,流民一多,天下便要乱了。”钟意生在太平年间,家世颇盛,长安也不曾遭劫,难以想象那般惨态,连忙追问。“我年轻时,也曾经过一场洪水,”陆实有些唏嘘,回忆道:“水原本是最温柔的,然而一旦聚集起来,就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庄子、连带着周围田地,眨眼间就是一片汪洋,我抱着一棵树在水里漂了两日,水里便什么都有,木质家具、破旧衣裳、小孩儿的虎头鞋,更多的,是人和家畜的尸身,哀嚎遍野,惨呐……”钟意听得默然,周遭人也尽沉默,片刻之后,她道:“活下来的人呢?”“死了的反倒还好,活下来的就更不容易了,”陆实感慨道:“洪水一来,全家都冲散了,能找到的倒还好,但更多的却再也找不到了,洪水之后还有落雨,连个遮身之所都没有,更别说是吃食,运道不好,还会有瘟疫……”“这些年倒还好,前朝时候,还有人吃人的呢!更有甚者,将家里的女人孩子牵到夜市上去卖,换点口粮回去……”钟意从没有听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圣贤书上更不会提,手抚心口,道:“果真有这等事吗?”“自然,”陆实叹口气,道:“居士随意寻个年长者便可知晓,我何苦撒谎?”钟意谢过了他,忧心忡忡的回了驿馆住处。“陈实,”午膳过后,她站在二楼的长廊处,问:“银州已经开始赈灾了吗?”“是,”陈实道:“银州毕竟偏北,江河也少,灾情并不严重,又有折冲府协助,灾情已经得到控制。”钟意又问:“那石州呢?”“石州受灾更大,毗邻黄河,”陈实道:“州府即便有心,怕也无力。”他有些犹疑,顿了顿,方才道:“更要紧的是,灾后粮食价格必然飙升,倘若当地豪强大户有意囤积,又不知会饿死多少人。”钟意蹙眉道:“他们如此行事,不怕朝廷见罪吗?”“一是财帛动人心,二来,为首者背后多半是世家大族,各种势力盘根交错,”陈实叹道:“朝廷固然可以斩杀首逆,想要除根,却很困难。”钟意的生母崔氏,同样出身世家大族,与她交际的世家贵女,也都非凡辈。前世钟意嫁与沈复、李政,皆见他们着手削减世家权柄,自开科取士,至改革赋税,期间不乏反弹,但皆被李政一一镇压,那时她觉得疑惑不解,现下再看,却是她从前识见浅薄,经历太少的缘故。她沉默一会儿,复又问道:“世家大族,都是这样不堪吗?”陈实没有回应,另有人答了她的话:“也不是。”钟意下意识回头,便见宗政弘身披狐裘,一身素衣,立于楼梯口,身后是侍女玉夏。“我途径此处,听闻居士在此,故来一见,”他温和道:“望请不要见怪。”“怎么会,”钟意客套一句,又道:“长史何出此言?”“居士之母出自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同山东五姓之间的交际,想也很多,”宗政弘上前,徐徐道:“我猜,居士见到的世家子弟皆是品貌不凡,温雅有礼,见到的女郎也皆才情出众,卓尔不俗。”钟意颔首:“的确如此。”“是啊,他们一落地,便比别人高一截。”宗政弘轻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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