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肃进宫的时候,夜色已有些深了。
穿过御花园的狭道,远远能看见太子寝宫的窗屉里透出橘黄色的光,昭示着秦朗应该尚未就寝。
宁肃这一路畅行无阻,无人敢拦。
所谓大伴,名义上是伺候太子的,私底下却像师长一般。
秦朗和宁肃的关系更如是。
小太子自幼身体不好,自娘胎里便带了弱症,偏生又是皇帝嫡长子,自然是爱逾珍宝。
宁肃自打他周岁之后便陪在身边,看着他牙牙学语,教他读书骑射,二人亦师亦友又亦父亦子。
很多时候,太子对他的依赖甚至超过了帝后。
所以今日偷溜出去逛画舫这事儿被逮个正着后,他回宫便悬着心,也不敢就寝,就在寝殿那一亩三分地溜达来溜达去。
流云几次想劝诫:不然先睡吧,横竖督主送小夫人回去,今夜未必真能进宫。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是小太子,最后按捺不住。
“你说她私下会不会跟大伴告状?”
两人在画舫上虽然有几分共患难的交情,但大伴审讯手法是一等一高明,保不齐沈南乔临阵倒戈,把自己给卖了。
流云斟酌了一下措辞。
“小夫人应当不会。”
太子眯了眼,上下打量着流云。
“这才几天,连你也被她收买了?”他顿了顿,又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忧心忡忡,“这么看她倒是挺有手腕啊,不知道大伴会不会上当。”
流云很想说,小夫人压根不用告状,更不用使手段,撒个娇就过去了。
这些日子督主对她的态度,旁人都看在眼里。
别说是她逛花楼,就算是把花楼买下来,督主怕是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所以他便是要找人责怪,那人也绝不会是小夫人。
思及至此,流云几乎是带了点同情地看了看小太子,有些替他接下来的遭遇感到惋惜。
太子也不傻,见此眼神登时警觉起来,正待开口说什么。
就听外面通传,说宁督主来了。
二人登时像犯错的孩子一样绷紧神经,然而随即而来的场景却让人大跌眼镜。
因为宁肃进殿的时候压根没有半点愠色。
太子和流云面面相觑,要知道他已经被斥责的准备,可大伴这副神情,非但不像是要申斥,倒像是要嘉奖一般。
他赶紧甩甩头,把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甩出脑子。
人可以有梦想,但不能瞎想。
“大伴深夜进宫,辛苦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犯错之后,态度恭顺些准没错。
宁肃扫了眼流云。
“你先回府,看好松畅轩。这两日若是有什么闲杂人等去打扰小夫人,不必客气。”
流云俯首称是,临走前还给小太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小太子睁大眼睛,他还没见过宁肃一口气交代这么多呢。
便是自己十岁头一次跟着皇家大部队进山围猎,大伴也不过是嘱咐了句多加小心。
两相对比之下,心里微妙地酸涩起来。
流云走了,偌大寝殿只剩他二人,室内寂静无声。
小太子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
“今日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大伴别生气,下次断断不会了。”
宁肃面色无波。
“那太子不妨说说,不对在哪里?”
太子心头一紧,随即像背书一般开口道。
“其一,私自出宫,有损太子体面。其二,去风月场所,有辱皇家颜面。其三,不识大体……”
话音未落,就被宁肃打断。
放眼整个皇宫,敢打断这位娇生惯养太子的,除了帝后,大抵也只有他一人。
“殿下可否想过,你未及弱冠,还是个半大孩子,又穿戴得体,就这样大喇喇出门,简直就是旁人眼中待宰的肥羊!”
小太子始料未及,宁肃会说出这么一句。
他以为大伴会拿家国大义宫规礼节来申饬他,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担心他的安危。
“虽说圣人治下国泰民安,但并非没有奸佞乱党。太子这样只身一人,连个贴身太监都不带,着实令人担忧。”
小太子尚未从刚刚大伴担心他安危的震撼里回过神,就听他又这么长篇大论一套,字字句句都是担心,几乎感动得要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