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玉佑樘将荐书带到了谨身殿。
这是他代政后第一回来见自己的父皇,册公公一打开殿门,一股香便弥漫鼻腔,玉佑樘微侧头,躲开这浓烟,方才入室。
册公公领着他一路往里走,才瞧见皇帝陛下。
老人正于一座鼎炉前打坐,一身青袍,双目紧闭,烟雾缥缈间,颇显仙风道骨。
他似乎感受不到有旁人闯入,姿势不变,也不动。
册公公忙细声通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噢……”过了半晌,皇帝陛下才悠悠应道,也不睁眼。
公公又道:“殿下来看您了,顺便求您一事。”
皇帝陛下还是“噢”了声,听不出意味。
册公公也忙为玉佑樘道明来意,说了杨呈和一事,顺便提了一番沈尚书的荐书:
“陛下要看看荐书吗?”
皇帝这才半睁了眼,眼中亮为缭绕烟雾遮蔽,叫人有些看不清,他道:
“不必看了,直接拟旨。”
闻言,玉佑樘心中巨石落地,竟比想象之中顺利多了。
而后他目光巡到玉佑樘脸上,又道:“册公公,你退下吧,我有几句话要同樘儿讲。”
册公公忙携着几名宫人疾步退出,偌大宫中,只余玉佑樘同皇帝两人。
“坐。”皇帝陛下率先开口。
玉佑樘撩起衣摆,盘腿坐定,同皇帝一样的姿式。
接下来,皇帝又不吭声,闭上眼,开始念经。
敢情是叫我来陪坐?玉佑樘目不转睛盯着皇帝老儿,好罢,既然他都这样松口为我拟旨,陪陪也无不可。
光阴一点点流逝,就在玉佑樘已被香火熏得昏昏欲睡之际,皇帝陛下突然启唇,问道:
“你娘亲近来可好?”
此话如如冰水灌头,瞬间将玉佑樘通体浇了个清醒透凉。
皇帝始终闭着眼,目无他物。玉佑樘又不能讲话,一时身子有些僵硬。
皇帝又平和道:“朕知晓你会讲话,此处并无旁人,你开口罢。”
玉佑樘只觉得胸口一紧,呼吸险些漏拍,原来他什么都知晓……
他花了许久,才平定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但是将出来的话还是有些抖:“她挺好的。”
他已经意压低嗓门,无奈还是遮不住女孩儿的本音。
“哦……”皇帝陛下倒是丝毫不见一点诧异,又缓道:
“你娘亲给你取了甚么名?”
“姜铃兰。”玉佑樘这回答得极快。
“姜铃兰,”皇帝念了一遍,又重复了遍:“姜铃兰。”
“好听啊……”这个老人称赞道:“若是跟朕姓还未必有这倔雅的味儿。”
老人又絮叨地将这名冠了自个儿的姓:“玉铃兰,玉铃兰……”随即又否定:“不好,俗。”
玉佑樘也不知该作何反应,默然无声。
“你走罢。”
紧接着,皇帝陛下发了逐客令,而后便将玉佑樘撂在一边,开始虔诚地诵经。
玉佑樘站起身来,行拜礼道:“那儿臣先告退了。”
见老人没一点反应,玉佑樘轻步走出殿外。
待出了门,清风袭来,才发觉自己手心背脊已经让汗水浃了个透。
而殿内正在阖目诵经的皇帝陛下,听见这声阖门的轻响,睫毛极细小地颤了一抖,须臾之间,无人瞧得见。
当日下午,内阁很快迎来一道圣旨,来自皇帝陛下,内容是将户部郎中杨显之子杨呈和,擢升为詹事府少詹事。
首辅大人很快将这一纸诏书封还了回去,并且还列出六大因由,字字珠玑,句句精辟,恳请皇上加以驳正修改。
在大梁,内阁及六科均享有“封驳权”,也就是如果认为皇帝诏书因不合时宜而不便下达时,可将诏书封还加以驳正。
于是乎,原先可以极快传达下去的圣旨,一下子就被压在了内阁,不得动弹。
本来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杨呈和这一缕东风登门拜谢,以誓效忠的玉佑樘,听到这个消息,硬是捏爆了手中一只瓷杯。
之后几日,太子殿下上朝听政,只要是首辅大人提出的某地规划实施,亦或者某项外交策略,他都一副百无聊赖懒得倾听状,也不做笔录。
待首辅大人娓娓讲完,均是敷衍回以四字:容后再议。
首辅大人倒是无任何反应,谦卑退下,面容一如既往止水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