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回来见到的墨狄,早已不再是那个总喜欢黏在公输般身后,跟着一起钓鱼、听戏、玩闹的孩子了。
不知不觉之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今年三十六岁的他不但脸上蓄起了浓密的胡须,更带过兵,打过仗,甚至统领墨者行走天下,亲手诛杀过近二百余名为祸的山匪与狗官。
或许是因为连续数年在外奔波,他的身形瘦了不少,却并不显得颓丧无力,反而在那身墨者的黑衣衬托下,显得越发英武雄壮。
而那张原本俊美的面容因为在经历不少事情之后已经不再稚嫩,菱角分明之中,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几乎要从中迸发出光芒,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两人修为都已经在这个过程之中跨过了宗师的那道门槛,非但出师,甚至算得上自成一派了。
公输般从机关术一门悟道,弃墨家老路,走了霸道一脉,气血至刚至阳,锐意如刀,能和他交手的对手,大多不能在他手下走过多少个回合便会呈现出颓势。
墨狄则走的是墨家最为正统的道路,外修墨家守御剑,内修墨家秘传的《天志录》,气血浑厚几如江河,一动一静皆有章法,虽不锐意进取,却能守周身方圆而不破,立于不败之地。
但若只是修行路子上的不同,一切都算不上什么,他们两人甚至还可以如以前一般手足情深,但时势已不允许他们两人再如以前那般。
随着公输般和老巨子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墨家的朝堂也已经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他为首,背后站着的除了权势越发强大的公输家,还有不少锐意逼人的学子与官员;墨狄则承袭老巨子衣钵,有着朝中的老臣势力当靠山。
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已经站在了一个两艘大船的最前方,身后是无数人在扬帆推桨,即便是他们原本的关系再好,却因为那股强大力量的推动,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时间一日日过去,他们两人虽然还是师出同门,冲突却越发明显,一如墨家中的一黑一白,泾渭分明且互不相让。甚至在许多时候,两人也会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相互之间几乎要拔剑厮杀。
直到那一天,老巨子一百二十岁寿诞之夜,他把两人叫到稷上学宫中,谈到自己年岁已高再难监国,决心让位与两人之一。但因为两人都是有资格更有能力继承墨家的人,不论选谁,另外一人都必然会心有不满。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你们两个随后墨家传出的消息,却是他因为与老巨子的分歧一怒之下打伤了授业人今天就分出个胜负,也免得我墨家掀起更大的争斗。”
老巨子是这样说的,于是从未被人所知的对决就在那座稷上学宫之中的拉开了帷幕。
然而就算是公输般也没有猜到,老巨子之所以设下那场对决,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分个输赢。
就在那个夜里,交战之中本占据了上风的他竟突兀地中了老巨子从背后施加的一记重手,重伤吐血之后,躺在床上将近半年,四肢不能动,张口不能言!
一夜之间,稷上动荡不安,公输家被打上一个谋逆的名号,随后身为当家人的公输般兄长被斩首示众,整个家族也被贬出了稷城,回了当初还未发迹之前的老宅所在地——锦州。
那些本该支持公输般的人,也因为那句“公输般欺师灭祖”的谎言而倒戈向了墨狄,随着老巨子几天后逝世,墨狄顺理成章地成了墨家的新任巨子。
……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公输般不断地向前行走着,却感觉那一幕幕是那样清晰,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曾忘记,他更无法忘记的是当初老巨子对他暗中出手之后的愧疚眼神,和墨狄骤然收招,站在原地吃惊的眼神。
或许老巨子确实对他怀有愧疚,从他背后出的那一记重手终究也没有要了他的命,只是把他打成重伤。
老巨子要的,是为墨狄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是为了让墨家两派之间的斗争不会使得墨家朝堂分裂,于是采取了这种几乎是有些下作的手段,甚至事后不惜以自己的残躯来做这样一次构陷。
出奇的,公输般非但没有愤怒,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索了三个月,最终发出了一声嗤笑:“就这么看不起我,明明卸任之后好生将养还能多活个三十年的性命,为了让自己的宝贝弟子坐上那个位置,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愤怒,但真正造成此事的人已经死了,难道他要冲去阴曹地府,站在黄泉比良坡上叉腰大骂那个迂腐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