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商量”这个词,他就知道,这事情往往是没有商量的,领导说话都是这样,在温软笑容的后面,都有一个冷冰冰的,难以拗动的后脑勺,与其商量,不如直接答应,免得后面牵来扯去的难堪,最后还是要装作爽快地答应。
“不用商量,直接吩咐就是了。”他斩钉截铁似地说到,心中却“砰咚”、“砰咚”地直跳,耳朵中也“砰咚”、“砰咚”地直响,扯扯耳廓都没有用。很多事情,自己听从或决定是简单的,但背后都有父母在,有周围人的目光和口舌在,这些人物或目光、口舌,随时像插入肋间的尖刀,让人动身不得。
“真的?你确定?”她反问一句。这句话让他的“砰咚”雪上加霜,他知道后面的任务肯定艰难,必然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那些尖刀的寒光,已经逼近眼睫毛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丈夫算不上,算不上吧?”她拧了他的大腿一把,这力道,似乎是有意要让他疼到心里吧。
“书上说的,没有什么算不上算得上的,丈夫不算,豆腐就总算得上吧?”他歉然一笑。是啊,“大丈夫”这个词从来只存在于书中,在现实中,他何曾挨到一点边?关羽可以算,岳飞可以算,说出“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都算不上,为财和位所束缚,连宋江都算不上,虽然是英雄故事的不二主角。
“豆腐不算,一捏就碎,你要做,就做捏不碎的拧皮糖。”拧皮糖,大人们说得很多,但到底有拧皮,他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可能跟没有炒透的猪大肠相似吧,他想。
“阿姨想让我做什么糖,我就做什么糖。虽然我从小没吃过什么糖。糖是珍贵的东西,既然吃不到,你能让我做到,也算是身在福中享清福吧。”
“好,阿姨就是要考验你。你加入了组织吧?”
“早加入了,当校长时,乡教育办公室主任叫我加入的。”
“好。”一个字之后,他感觉身下的肚皮起伏加速,像灶火烧旺了时的大锅里的猪草食,此起彼落地冲突、冒泡、陷落。
“停下来。手放大腿上。”空气凝结,耳朵里的声音全部来自身体的里面。
“闭上眼睛。不要看哦。”
“好。”世界关闭,体内的声音愈加活跃,灶火内应该是加了一块夹杂着松香的老松木柴火。
“蹲起来。”这半蹲的动作,足够费力,“这是叫我扎马步?”他感觉扎不了多久,都恨少年时没练过,太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没注意体格的训练。
“慢慢地坐下来,不要压痛我的肚子。”他松了一口气。这松软的肚皮,应该就是一块巨大的拧皮糖吧,他想。跟背部完全不一样,虽然也是多肉。
她两手牵着他的两手,伸到前方不远处,挨到更松软的一个去处。
他耳朵“轰”的一声,似乎脑浆要从耳朵里冲突而出。
“阿姨最担心的,就是这里得癌,一得癌,整个世界就没有了。”
“不,善人有善报,阿姨不会的。我敢相信。”
“相信不相信,我都不相信。如果这里有了肿块,医生说,就是得癌的前兆。你探一探,看有没有肿块?”她拉住他的手,往下按了按。
他感觉他的手抖得厉害,像妈妈说的鸡爪疯一样,忍不住地上下颤抖,根本不听脑子使唤。他记得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读师范时,风琴演奏期末考试,他抽中的曲目签条是《土耳其进行曲》,那时候,他的双手搭在风琴的白色键盘上,抖得黑键盘都跳动起来,老张老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抖得更厉害,“大概有1000赫兹吧。”他想。后来,还是老张老师,用他宽厚的大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才让他踏上了双脚,歪歪扭扭地把曲子踩完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土耳其要为难一个从乡下来的不知名的少年,两地山海相隔,宿无怨气。
“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肿块疙瘩?”
“肿块疙瘩?”
“对呀!”
“你叫我闭上了眼睛。”
“不是叫你看,叫你摸摸看。
“摸摸看?”
“摸摸,不要看!”
“医生也这样?”
“不,医生是又摸又看。你不是医生,所以你只能摸不能看。”
“盲人摸象?”
“对,盲人摸象。”
在颤抖中,他感觉到丝滑,像米粉团上撒上了米粉,凉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