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莉——”
他试着叫道。声音低得不晓得她是否听见。
她没有吭声,咬着嘴唇。抬头看着对面的墙,白墙。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辛苦了半天。哦,对了,忘记给你吃水了。”他醒悟似的,走向自己的桌面,自己的搪瓷茶缸孤零零地蹲在那里。
“啊呀,没有杯子,要不——你还是回去吃吧?”他窘迫得搓着双手,像一个犯错的学生,后悔说出吃水的话。
“嘿嘿,我喝了。就用你的搪瓷缸,很甜嘞。”她“嘻嘻”地笑了。
他这才放下心中的包袱:“好啦,回寝室午休一下吧。”
她抓起他的茶缸,牛饮似地喝了一口,特意端了一个底朝天。
回头笑道:
“你睡吧,呵呵,我走一走。”
“走一走?”他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着赤膊就走向走廊,黄尘乍起的操场静悄悄的,只有北边靠山的苦楝树下,确乎有一个人影,形单影只,不知道是枝条的影子在晃动,还是那人在招手。他正想回头,那影子却冲了出来,向这边挥手。
没错,就是她。踮着半跟高的那双小布鞋。
他向那边挥了一下手,便进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该进来,还是该装着下去,那棵苦楝树的不远,正是全校唯一的厕所……
在薄薄的床板上,他辗转反侧。
他想起他们初相遇的那天,阳光正温柔地照着他们。
“李力莉?”他抬起头,直视着她。
“老师,嘻嘻,你教过我的,在石峰的二年级!”她排出九十九块八毛五分钱。
“呵呵,我说呢,名字有点熟悉,原来就是你呀!真巧,分在我们初一(1)班,啊,长这么高了,好,到了初中,要好好学习呀。”
真是物换星移,他在这所学校,就像世事轮回一样,令他神魂颠倒。十年前,他也像力莉一样,来到这所学校报名读书,只不过,有父亲陪同,土墙还没有推倒,自己三年后向学校赠送的锦旗“为人师表、教学有方”,还悬挂在学校的会议室里,每次开会,他都不好意思抬头瞻仰。五年前,他跋山涉水,来到石峰小学,教一、二、五年级,其时的力莉,正读二年级,与五年级同一个教室,背靠着背,他只记得她很小,从来不回答问题,也没听见过她说话,跟着成绩很好的力梅姐姐,上学放学。还有一次,就是在经过她们家的时候,她吃力地抓着狗的尾巴,说了一句:“老师,别怕,你尽管走!”她紧绷着的涨红了的脸,令他十分确信,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此后,他便在教别的年级了。直到去年的时候,他来到这所他的母校,与自己尊敬的,害怕的,久违的老师,成了同事,甚至还安排着他们的任务。
有时,其实是经常,他都如梦如幻,如醉如痴,恍如隔世,不知是在现实里,还是在过去的梦中,如果不是初一时的土坯房教室已经全部推倒,他倒要真的生活在世事轮回中,无法自拔了。
“啊呀,你姐姐力梅现在在哪呀?”在将收款收据递到她手上时,他终于问道。力梅比她高两个年级,成绩往往在前五名左右,虽然没有教过她,但比妹妹开朗,活泼,更有姑娘的样子,在小学时跟他说过不少话,虽然也会脸红。
“出去了”,她答道。
他疑惑地看着她,一脸的问号,怎么答非所问呀。
“小学毕业后,喂了一年猪,现在外面做衣服。爸妈疼我,说要缴到我初中毕业嘞。”
力莉一如小学二年级时的文静,不说话,不举手,不发言,成绩在后面徘徊,他也基本上遗忘了她的存在,因为他只在意前十几名,或二十名,提问,或分析进退,以及调皮捣蛋的那几个死硬分子。有几次,她确乎举了手,但他也不能完全肯定。有两次她确实举了手,他便提了她的问,但场面似乎很沉静,她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答完后,他沉默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不好置可否,短短的,现在想来却是长长的沉默之后,他只是点点头,她忐忑不安地坐下,双手像今天在他的床前站着时一样,在课本上揉搓着,却不是洗衣服的姿势,而是像对书本的折磨。
直到有一天,他冥冥中感觉到窗外有人影在徘徊,一回头,力莉便笑盈盈地站在门外,粉红的上衣,折痕笔直的黑色裤子,一双暗红色面料乌黑色塑料底的半跟高的鞋子,亭亭地站着,笑着。
他一时有点茫然。
“你——?”他好像要问什么,但看到她手中用稻草绳提着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