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子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衣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人,生命就象风前的残烛,瓦上的霜雪,受不起风吹日晒,经不起意外的震撼了。运涛入狱的消息,象巨雷一样,震惊了她的神经中枢,截止了她生命的活动。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象在反复地说:“老头子还不回来……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着哪!”一会儿,眼窝渐渐塌下去了。
涛他娘顾不得哭,赶快开箱倒柜找出装裹。贵他娘、顺儿他娘、朱老星家里的,都赶了来。给死去的人穿上新洗的褂儿,新拆洗的棉袄,箍上黑布头巾,头巾上缝上一块红色的假玉。
朱老忠站在院里,手里拿着烟袋,指挥朱老星他们抬来一张小板床,放在堂屋。把老奶奶的尸首停在板床上,蒙上一块黑色的蒙头被,床前放上张饭桌。又打发贵他娘煮了倒头饭,做了四碟供献,摆在桌子上。打发伍顺找了一匹白布来,叫娘儿们给严志和和涛他娘缝好孝衣。严志和带着病从炕上爬下来,和涛他娘跪在干草上哭。贵他娘、顺他娘、朱老星家里的,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也在灵前弯下腰啼哭起来,涛他娘哭得尤其悲痛。
黄昏时分,严志和家门楼上挂起了纸钱。
一会儿,听得拐棍戳地的声音,朱老明拄着拐杖摸了来。进了门,哆哆嗦嗦站在灵前,弯下腰来哭着,泪水从眼洞里流出来。朱老忠也含着泪花说:“哥!人既咽气了,老哭也没用了!”朱老明说:“我觉得志和不是容易,为孩子们作难呀!”说着,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他用袖头子擦干了泪,问是什么病,什么时候断气的。朱老忠说:“光运涛的事,就够他们傤负的了,又添上办白事儿!”他把国民党大清党,运涛被关进监狱里的事情,对朱老明说了。
朱老明抬起头来,喘了几口气,才说:“也该叫江涛回来,商量商量运涛的事情怎么办。革命军失败,运涛入了狱,对咱穷苦大众来说,是一场天大的事呀!”
朱老忠自从老奶奶倒头,心上就架了火,时间不长,眼睛就红了,长出眵目糊来。他急得搓着手儿说:“谁承望的,咱一心一意等着革命军过来,把冯老兰打倒,给运涛和春兰成亲。咳!这一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朱老明说:“兄弟,要经心呀!说不清狗日的们要出什么坏招儿!”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子,用手一摸刀锋,噌楞楞响着。他说:“听得风声不好,我就磨了一件武器揣在怀里。碰上他们要害我,抽冷子抓住,先扎死他两个再说!”
说着话,街坊四邻都来吊孝。晚上人们散了,严志和还在草上睡着。已经是秋天,晚风凉了,阶沿下有两只虫子唧唧叫着。小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冒着蓝色的焰苗,照得满屋子蓝蓝的。朱老忠把门关起,和朱老明坐在草上,三个人商量事情。严志和同意派人去叫江涛,他哑着嗓子说:“把运涛的信也送去,叫他请严家去写个信,托个人情,好到济南去打救运涛。他奶奶的事可不告诉他,那孩子自小儿跟着老人长大,跟他奶奶感情可热哩……”
说着,又哭起来。
朱老明眯瞪眯瞪眼睛,说:“兄弟!你甭哭了,身子骨儿又不好,万一哭得好儿歹的,可是怎么着?这会儿千斤的担子搁在你身上!”
朱老忠也说:“老明哥说的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好不了,一家子可是怎么办?”又对涛他娘说:“你去做点吃的吧,一家子哭了半天,还没吃饭呢!”
那天傍晚,春兰娘听说老亲家去世了,也去吊孝,咳!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啊!听到运涛不幸的消息,慌慌忙忙走回家去,悄悄地告诉春兰:“闺女闺女不好了,运涛卡监入狱了!”
自从那时,贵他娘把运涛的消息告诉了春兰,老驴头答应了这门亲事,革命军的光芒,和运涛的眼睛,就象两点萤明,在遥远的远方闪晃。隐隐显显,似有似无。就是这一丁点遥远的光亮,在她的心上就象太阳一样,照暖了她的全身。这时,她凭这股热力和光明来生活呀!当娘把这不幸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心上一惊,又强笑着镇静下来。只是冷笑说:“呿!说他干吗?扔到脖子后头算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的心上就激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她倒一点也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象干了底的深潭,就是投下一块石头,也难溅起点滴波涛。这咱她年岁大了,明白了一些革命与反革命的关系。她明白,就是哭瞎了眼睛,对于革命,对于运涛,也无济于事。黄昏来了,暮霭象一块灰色的布,盖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