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未时。
百里浑河,蜿蜒曲向,似天上仙女霞帔一不小心坠落人间。
距离沈京四十余里的浑河上,一条大船自西南向东北,翻浪疾驰。
船如飞梭,搅浪之下,一抹船迹在百五十米宽的浑河上,拉出了一条白线,又像是在霞帔精琢的缝印。
古渡头在河畔矗立,不时有成群的野鸭起落,捉鱼戏水,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驱赶打扰的宁静。
再往前行船约二百来米,就要进入马蹄状的急弯。
大船的船速这才终于慢了下来。
船楼当中,号为大金英明汗、天命汗;蒙古昆都仑汗、明故龙虎将军,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大金掌舵者,此时正趴伏在榻上,两眼紧闭,沉默不语。
时年三十七岁的大妃、大福晋阿巴亥坐在榻边,满面凄容、暗自垂泪。
秋七月,努尔哈赤渐觉背部疽毒难耐,便摆驾去了清河汤泉做汤疗养。
然而,一阵日子下来,做汤不仅没能让努尔哈赤有所好转,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他的病情亦甚。
无奈之下,努尔哈赤的目光,又转向了漫天神佛。
八月初一,努尔哈赤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二贝勒阿敏杀牛烧纸,向众神祈祷。
不过,这些年来,比努尔哈赤更加虔诚的祈祷者,不知凡几。
众神并没有因为他的权势、威名、凶恶而动摇,依然如故,没有回身。
努尔哈赤终于醒悟,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八月初七,自知命不久矣的努尔哈赤乘坐舟船,顺着太子河而下,想着尽快返回金都沈京。
他死也要死在亲手建立的帝国国都,死也要死在富丽堂皇的寝宫当中。
大汗病重,此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随行的阿敏便早就遣小舟沿河溯流,屏退了河上的舟船,甚至连岸上的明暗哨都撤了。
一切保密为主。
而眼看病情愈重,努尔哈赤还遣人去宣了大妃阿巴亥来见。
舟船行至太子河与浑河的交汇口,正待溯流而上,大妃阿巴亥终于赶到了。
这个从十二岁起,便一直跟着努尔哈赤的女人。
这个在努尔哈赤七哥妻妾中脱颖而出,终成第三任大福晋的女人。
这个盛传和大贝勒代善起了私情,被冷落,但又在短短一年后重新被立为大福晋的女人。
这个一直被人赞誉机变慧敏的女人。
此时此刻,终于慌了。
她已从遣使口中得知了努尔哈赤病重的消息。
但她不知道的是,努尔哈赤这么急得叫她来见,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承念旧情?
是传帝遗之言?
还是……
赐死殉葬?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自己还不能死。
她还有三个嫡出,位至和硕贝勒的儿子。
她还要成为女真诸神当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好在,努尔哈赤已经不能言语。
没有帝言,谁也杀不了她!
然而,下一刻,她惊骇欲绝地发现,努尔哈赤竟然翻了个身,正侧躺着直勾勾地看着她。
直到此刻,他的眼睛里还充斥着鹰顾狼盼之相。
“大汗……”
阿巴亥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起身,如往常一样,对努尔哈赤行了一个蹲安礼。
但她马上就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又赶快由蹲变跪,郑重地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议。
她作为大妃,平时是无需行此大礼的。
阿巴亥将额头紧紧地贴在船舱上,过了很久,才缓缓得抬起了头。
然而眼中所见,仍是努尔哈赤那直勾勾的眼神。
那直射过来的如电目光当中,似怨似恨,如爱如怜。
如此多的情绪汇聚交缠在一起,但唯一没有的,便是让她起身的示意。
像是一双难以抵挡的无形大手,紧紧地扼住了阿巴亥的喉咙。
阿巴亥顿时如雷击顶,她立马又低下头去,以额贴舱。
时间过得那么漫长。
长到好像又让她重新渡过了一遍陪伴在努尔哈赤身边,那二十五年的漫漫光阴。
长到她已经浑身战栗,自请殉葬之言,就要脱口而出。
但她终于还是等到了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