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赫从梦里猛然惊醒,他迟缓地撑起身倚在榻案边,点指燃着睡前熄的灯烛,揉搓发痛的颞颥,呼出浊气倒吸夜里沾湿的寒凉。记得自入南阕来,他眠浅频梦为常态,所幸记不得梦中细节,惊醒后唯剩一腔无端的哀涼。
连谷约已安寝,他不欲劳烦,扰人清梦,后夜清醒再无困意,便孑身数长夜星点,候天明打更声。
错喉清嗓,明赫端盏饮下凉透的苦茶,扶在窗案边,清凉的眼珠微红,映在昏黄曳摇的烛光下,剔透色淡,似癫疯者染浸难控的狷狂。
入夜后的重山连绵压抑沉重,荒野人家依稀的碎光斜照进半启窗棂,连日阴雨黑云,月中皎玉盘藏躲难寻。
自他迁至东郊府邸,杨和仲白昼常来扰他,缠他谈研幻术,往往夜里返行宫,明面似遵褚清衍之令照拂有加,实则防备明赫违约遁走扰搅所谓南阕国运。
月前,景安帝方知明赫私探东郊行宫,当即随赴行宫见尊,后返入南阕宫勤正殿与群臣议事两个时辰,连夜颁令赐居八皇子尚扬东郊旧王府邸,令皇匠稍作修缮,不日搬离皇宫入府。
东郊府邸乃是景安帝继位前封王得赐所居之所,登基后帝为感念旧事,故留存宅邸不曾拆毁或封赏于旁人。
此令颁后,宗朝庙堂大震。须知今南阕国君年逾六十,朝堂宗亲皆忧心立储之事。民间传谣皆道景安帝尚镇信迷仙道之说,南阕八皇子乃鬼神转世,自生有仙法神术伴身,为帝后嫡出血脉是正统,又得千宁境仙门尊主护佑青睐,故景安帝属意其继位承业。
俗世皇族与仙门有交非是秘事,且自古南阕素来存少幺守业之俗,此番将旧日潜邸赐予八皇子尚扬为私产,圣意甚明,皆道景安或欲立八皇子为储继江山承社稷。
唯明赫心知,此乃无稽之谈。
自他赴东郊与褚清衍对峙已有数月,此前除明赫外,景安帝另七子皆已加冠,封爵赐宅居于宫外。东郊宅邸完缮期间,南阕宫内传流出有关八皇子储君之言,加之有心人的描画,方愈演愈烈。
上三夫人妃、九嫔及二十七世妇、御女等嫔御,下至宫人美人,得些位份的诸宫携礼至明赫宫寝欲假意慰问实则意在试探或笼络,皆由连谷以明赫缠病婉拒,更有甚者屡次以探病为由意图硬闯,苦了连谷多受颐指。
明赫终日闭门不出,非他刻意避世,只烦厌与个中庞杂繁复的势力人物交道,埋头研画符箓以寄术法效能,倒亦遂了千宁境山门教明赫避世人之求。
明赫拒参归宗大典,景安应许或是褚清衍嘱意。即是露面,群臣难辨高台上的面容,礼官、奴仆怯于直窥明赫容貌。
景安帝虽未明令禁其子女与明赫来往,然与皇子帝姬诸人亦为避嫌,鲜少相见。到底除景安帝后与宫中、千宁些人,于南阕国境内,知晓八皇子貌相的少之又少。
各宫妃嫔私下所言所为传到尚扬生母,今南阕皇后林氏耳中,以端庄和煦为美名的中宫勃然变色,愠怒施威,定触犯宫规的名目,量众宫行施以惩戒,轻则罚俸,重则降位。景安帝默然许之。
而迁出宫后,自少不了蝇营狗苟徒类登门。或自恃官高权重不惧皇怒,或名不经传芝麻小官以为无害,皆被阻外门,不得而入,少不了撒泼冷嘲,觍脸逢迎,嚷叫摆赖。
且来者均被记名递送至景安帝手中,聪敏些的达官隐身藏名,先行遣人探查,若可得再密约私见。至于不谙此道者,罚禄削官常见,下狱连坐不少,虽惹苛法怨怒,强权之下欲加之罪何须听辩。
南阕一朝立国一百六十八年迄今,夺嫡小乱频发致帝位频更,帝皇寿祚偏短。虽皆不曾伤及根,然内宗室后宫,外朝堂官门,自上败腐,乱相已久。
贵胄达官、望族名门风光显耀,死守旧礼陈规,早是败絮其中,败朽垂垂,勉强撑金玉面而已。
景安帝虽尚可称清君,浸淫谋权争斗多年,深谙皇室夺嫡及官场沉浮之道,在位二十七载与南阕历代相较已堪称长稳。志兴邦,御群臣,令法清明,政无大过,其中权衡轻重自还分得清。
不过年老,好大喜功,漏错百出,皆引为噩子之故,求援仙门。
帝后同怒慑前朝后宫,明赫乐得见此,即坐实流蜚,似得帝后看重,如此往后,终才得清净些。
倒是尚扬的胞兄,同为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尚立,以其共母之名,借连榛之便,将所谓赐礼送进邸内。
见多了旁人的逢迎假笑,哪里瞧不出连榛眼里拙劣的遮掩,所幸十数年侍奉左右,未私做过于出格的事,明赫便也若无睹未闻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