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六年,三月初三。
陇西的天儿是这样的,沙霾日的午后下过雨,夜里的月色黯淡得照不清路。
幽云林古树遮天蔽日,又是月缺的夜,若有初行者不带领路人过来,怕是连方向都摸不清楚。
李辞盈住在肃州十数载,也是这片雾林的常客,踩到哪片树叶都知道前面有什么。
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人此时就该奄奄躺在那株茂密的矮木之间,苟延残喘。
轻飘飘的水雾沾湿了急行人的眼睫,李辞盈一双眼睛恨得红透。她停在杉树底下歇了口气,埋头往西边走。
林间的风停了,静得能听到胸口擂鼓般的心跳。
岩坡下的金黄杜鹃木分枝繁茂,乍看之下,确实难以发现里面躺着的身影。
堂堂永宁侯世子,含着金匙出生的五陵子弟,方才于刑房中多少无礼跋扈,不也如猪狗般躺在这儿等死?
李辞盈停在矮木前,忽得哼出个笑来。
没有在意叶柄上密遍的鳞片,她徒手分开灌木,居高临下地望向那边。
稀疏的月影落在灌林宽大的叶片尖,藏在下边的男子静得像没了气息,轻轻踹他一脚,毫无反应。
这林中不难寻到水洼,男子脑袋旁便有一个,真是天也助她。
李辞盈矮身蹲近一些,放心从怀中抽出几张上好的桑皮纸。
薄薄的纸浸满混浊的积雨,提在手上还有些重量。
她小心翼翼地移过来,将湿纸覆在男子脸上。
口鼻微微受阻,那人哼了一声。很好,他好似早已昏过去了。
本是想捆住他的,但一旦挣扎后留下瘀痕,怕让之后验尸的仵作起疑。
而“贴加官”的手法——湿透的桑皮纸柔软轻盈,覆在脸上严丝合缝,一点儿喘气的机会也给不到他。
再辛苦多覆两张,做出气毙的假象不成问题。
李辞盈冷眼等了一会儿,见他实在无力挣扎,又去浸第二张。
垂云遮住了残月,幽密的树林倏然坠进纯色的黑暗,李辞盈手下一顿,忽耳边收到不远处蹄铃轻响。
她心里猛地一跳。萧应问分明说他是早晨才被人找着的,怎这个时候就有人过来了。她来不及细想,躬身躲在了灌木之中,静待这波人就这样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蹄铃声正冲着这边过来的,直到恢恢鸣叫与人声就响在脑袋上,李辞盈才不甘心地将那人脸上的桑皮纸扯下来,匆匆揣进怀中。
那些人似乎都是西京口音,李辞盈皱皱眉,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闪过,却没有及时抓住。
嘈杂的踩踏响声很好掩盖住她慢慢后退的动静,她半蹲着身子后撤,十步之远或已够了,她暗自点头,一转身,猝不及防撞进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下一刻,领子被人从后边揪起来,那人力气大得惊人,竟一只手将她拎到半空,李辞盈两只脚蹬不到地面,惊惶地向后扭头。
云散月清,永宁侯世子一张清风俊秀的脸近在咫尺,他拧着眉,清澈的眸底却是略显轻佻的戏谑,他对她的挣扎不管不顾,只对不远处的同伴扬声笑道,“瞧瞧我抓住了什么?”
李辞盈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他怎么——他不应是地上那个重伤难愈,命在旦夕的短命魂么,怎么会——
晦暗月色下,他分明每一根头发丝都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