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端传来金吾卫的喑恶叱喊,数匹骏马风驰电挚,屏退路人,给后面大部队开道。
护卫与柳妈妈箍住江谈夙四肢,退到人群后,垫脚看复归阙廷的军队。
江谈夙瞥见黑底旌旗绣明绿温字,猜是刚从潼关归来的温赤北兵马。
温赤北得新王御令,征五万新兵前去潼关支援,如今南北战事渐歇,他便回京复命。
江谈夙被捂住嘴巴,呜呜大叫,她打算趁柳妈妈不敢当街造次,夺回短剑。
柳妈妈低声喝她:“好姑娘,你可让我省点心吧。”
一行膘肥体壮的黑马从她们面前街道经过,江谈夙肘子猛击护卫肋骨,叫他松了手,可惜另一个护卫有些点穴功夫,当即在她后腰处击打,卸去她全身力气。
这边动静小,温赤北的马走得急,已经跑到前面,余下士兵更是目不斜视,作风严整。
江谈夙绝望地盯视着风光无限的大道,任由柳妈妈拿刀柄在她软肉上拧。
她看见灰色的天空,细雪纷芒,看见一只蝴蝶在风中跌宕,来不及展翅已陨落,看见陌生的笑脸,每一张面目都麻木又扭曲……
忽然面目可憎之中,有一张脸格外鲜活,他蹙着眉,淡色双眸直直看向她,如掩雪玉刀,冷冽却不锋锐,甚至蕴藏着花非花雾非雾的玉絮,叫人琢磨不透。
江谈夙身形微滞,她已认出他,她也知道他已认出她,尽管他的眸光没有恶意,但她的尊严还是碎了一地。
随之人马往前赶,金吾卫解禁大道,柳妈妈仍又拖着人去典当行,然后以一个好价钱卖掉了短剑,得意洋洋地捧着钱,压住江谈夙去到朔京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江谈夙已经不再追究短剑的事,她从江展祺死亡一事上得出一个道理——纵然哭喊再大声,失去的已经失去,与其在记忆中蹉跎,不如走好下一步。
柳妈妈以为她被教训乖了,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劝:“这回摔狠了,下回就不敢再犯错了。整个袭香院里,也就你最不听话,你说你吓走了多少客人,妈妈我与你计较了吗?若不是妈妈我可怜你,天底下还有谁会好吃好住地养着你?”
江谈夙盯着酒面倒影,好丑,两道掴痕和血痕都在,随云髻也是乱的,想必身上比泥地还脏。她又想起骑在马上的人,陷入长远的回忆。
在江谈夙七岁那年,从塞北归来的江展祺领回来了一个瘦瘦高高,有一双浅色眸子,黑发中夹杂缕缕暗红的少年。
初次见面,江谈夙被他凶狠如狼的表情吓哭,她一哭,少年取下背着的竹弓箭,搭箭射向她身后树干,箭矢悍利,竟然震动了整株杏树。江谈夙浑身也是震颤,吓的。
枝头杏子被箭势撼落,咚咚咚打在江谈夙脑袋上,这下子彻底将她吓出了童年阴影。
她哭喊着去找江展祺,江展祺将少年拉到她跟前,介绍:“他不叫红发鬼,叫偃枉然。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侍卫。”
偃枉然垂下头,声音干涩,喊:“夙姑娘。”
江谈夙不敢拒绝她爹,又不想收下这名恶侍卫,于是总想着法子刁难偃枉然,只想让他离开。
只是偃枉然极能隐忍,每每吃亏也只是舒叹一口气,好像她有多不懂事的样子。江谈夙对他毫无办法。
偃枉然不似江府中其他侍卫与婢女,对她有说有笑,有求必应,他总是端着一张清正的脸,说些不近人情的话。
譬如她摔疼了,她喊偃枉然,偃枉然绝对不会扶起她宽慰两句,而是一边将绊脚的石子踢开,一边说:“我瞧着并不那么疼。”
又譬如她生病不想喝药,她爹不在,其余下人谁也不敢劝她吃药,只有偃枉然一边将饭碗撂开,一边将药碗递上来,冷酷无情地说:“郎中交代了吃饭先吃药。夙姑娘没必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入了侯府几年,偃枉然脱胎换骨,已经从一个塞外野小子变成陌上人如玉的公子。
他学朔京儒生穿素白直裰,将红发收进幞头中,学江展祺使剑,将弓箭收进衣匣中,他学四书五经,学六艺,学江展祺守社稷平天下的志愿。
江谈夙则越长越恣意放纵,她越来越不喜欢偃枉然这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护卫岗位上,对她的约束。
因此,江谈夙与偃枉然几年相处,仍是冷冷冰冰的关系。偃枉然只要一出现,她便躲起来,或者故意支开他。久而久之,偃枉然也就不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只有当值时候,充当一个石头人,她喊他,他就过来,不喊他,他便远远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