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木由自终结了尼玛衮一事之后,本当得胜欢喜,大赞人道昌隆,奈何堪堪安顿了六众遗躯,并缨娘残念,果真又孤身一人了,未免又重归空无。
然而,这回又不似于地狱诸境,盖因续了与护竹女的那一段奇缘,隐隐如敖玉初见女修之时,又另有一番不同。故此,这里再没了那女孩儿的声息,顿觉六神有些惶惶。
正是:
我自生来千百日,灵台早晚遇山风。
偶然面上停微痒,总是心头少骤怦。
一睹飘红凋秀色,半开灵性动痴声。
峦间久驻期风至,未见风来灭小灯。
少年这时候手中再无他事,怅然立在宫中,自望着那些投诚的妖将被一班兵卒扣押着,往远处而去。这些残兵剩卒便是昔日于营寨中操练出的,却未曾在最后一役中显得身手,只做了些收尾之事。
那些庆峰国的幸存百姓只知道如今又改换了天地,经此大变,他们已然不省得孰善孰恶了。想当初,庆峰王也曾满口爱民如子,到底敌不过人欲,终崩于外敌。
而妖兵煞是怪异,昨夜里或还在烧杀,一早上便在城头竖起了仁义大旗。那妖王也要个庄严宝相,不管他是不是哄人,终归是有模有样的了。百姓苦笑,想登尊位的如同地里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个个都拿他们做耍,故而见了木由他们,俱不曾以为是救世之主,只当是二虎争食罢了。
那猴娃初还未解,这帮人生死攸关,竟能作壁上观,如今或有所悟,然大半是懒了,只是走自家的路,不用和这些人计较。
往昔这孙木由未必是个爱多言之人,如今愈发缄口寡语,六众与缨坟前之土仍新,或许就在这一刻,少年难再是昨日那个了。
女修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胸,到底是历经多世者,这些情状自然晓得是何缘故,只是她更了然这些皆为修道必经之路,继而同样作不理睬状,只默默瞧着。
她如今也不大爱现身了,巨檑本就是随心而动的至古灵物,倘若孙木由真的需要女子,顷刻即可出山,何必在他眼前晃悠,扰其心绪呢?
他两个自出京城之墟,又不知何往,便再去了旧营寨,烧起柴焰,木由视向飞窜之火苗,悄声问道:“倘若就此安了家,又有什么要紧?”
女修微笑无语,少年眉头一皱,心头自觉有一种力暗暗推着,叫他勿敢懈怠,总要出去历缘。昔日在仙长面前论及此事,那还是一腔热血,信誓旦旦,而今也未料从何时起竟悄悄有了一丝倦意,或觉得全无自我,总叫人安排着,如城中道旁大树,横枝竖节,总逃不过场师之剪。大张着一身爪牙,哪有山木之气?
木由也不晓这般想法源自何处,眼前忽闪过城中百姓的默然,果真有些失落。纵知行善毋关他人褒贬,也不好顿地调伏内心,再有平民遇祸,总还要救,只是略有他心了。
女修见木由不悦,凑进些,以手抚其肩:“你愿留在此地,有何不可?但随其心,不必逡巡。”
少年回看一眼,转而又对留下的念头不甚热切了,只是既她这样说,那便暂且驻下吧。于是待女子隐了去,他便独自摸进林子,寻思猎些吃食回来。
入夜后,但听得满山聒噪,有怪鸟嘶鸣。这也是常有的,过去也总是在天黑后闻之,只是今晚尤其入耳,直叫人难将心思离开这声。
这鸟叫有什么好多想的?
木由不大知晓本心了,顿觉灵肉分作两端,互相未可知晓了。他久坐之后,甚而觉得心中有两人要吵将起来,不能阻止,叫他越发心烦。
如是,少年或明白脑袋是消停不下的。过去也听得有人说,若心难静,居幽林而怨蝉噪,处深山而忧鸟鸣;若心自静,则入闹市如过荒野,临大难如蒙福音。
而今仍是要知命,妄图安宁,恐不得真安宁,正如胸中有气,不发不快。想到这里,木由也提起精神,自那林中踱步,借着寒光月色漫看琼山丽景。
正瞧时,忽察见一处隐隐有些火光,越靠近,耳边越有喧哗之声。他心中暗笑,这不就是因缘来了,果然不能闲坐。虽难挡好奇要前去看,却又把那遭人安排的猜疑捏在心中,满满地滋出一股阴怨。
“怎就如此巧,偏我闲逛就要遇到这种事,山里哪有那许多喧哗与人气?”他这般思考,仍喃喃作语,“且看他们在说些甚么。”
于是木由快步近前,视有三个男子和一名少女在围着火堆说笑,男孩猜几人都是妖精之属,但也丝毫不忌惮,只上前作揖道:“诸位前辈,小生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