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只是以御史身份做了些巡视光禄、仓场、内 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罪人,落得个稳当;姐夫黄金华和解纶倒有很多相 似之处,为人矮三分,不愿惹事,工科给事中也做得长久,虽没有大的长进,却也不会有大的风险。
也不知消息传得怎这么快,解缙上午进宫,到了下午,几乎全京城的衙门都知解缙回 来,见过皇太子了,可见是有人盯梢,故意散布。二人得了信儿,相约来看解缙,毕竟过去解缙照拂不少,毕竟解缙被贬,几年不见了。
“大绅,”解纶压低声音,“过去劝你少言,你不听,事已至此,为兄以为,你太瞩 目,刚刚回来就已满城风雨了。谁都看得出,金陵城暗流涌动,人心叵测。明日开始,多在家里歇着,陪陪弟妹和孩子,外面的事,兄长替你张罗着。”
外面的事,外面还有什么事?解缙苦笑着摇摇头,唯一的亲哥哥,相貌堂堂,却活得憋屈、沉闷,说是替你了事,摧眉折腰,息事宁人罢了,能指望什么?
黄金华问了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和南疆的瘴疠,要他多加保重,末了说:“我思虑了很久,也听了给事中们的议论,鹬蚌相争,殃及池鱼之事或可有之。愚兄建议,你即使不去北京面圣,也要留一份奏章,免得小人生事,上下其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挨过了这 几年,还怕没有你的好日子?”
解纶和黄金华虽都是怕事的人,眼见着这个才情放逸的弟弟要陷入泥潭,已是拼了气力想拉一把了,尤其黄金华的主意极为中肯。任职几近二十年,各有公干,早年那一门三进士的光环早已褪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只有解缙,曾为皇上赏识,为太子所亲近,曾是这个家族唯一的指望。
“多谢二位兄长抬爱了,”解缙拱拱手,一句也听不进,“我意已决,明日即启程离 京,家中之事就烦劳二位了。”
虽然,二人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但在解缙看来,他们的主意也无非世间的村俗俚语, 花哨、好听而无用。面对两个胆小怕事的兄长,他的心中满是腻烦,再不愿多说话,他自己的事,也不愿把更多的亲人牵扯进去。
“后事”都托付了,无异下了逐客令,窗外有耳,二人既知趣,也乐得匆忙离开。 十二、三岁的儿子祯亮端了一盆水摇摇晃晃过来,解缙接过来放在地上,泪眼模糊。
他自己遭罪遭白眼也就罢了,连累妻子、儿子一同受罪他心里不忍,万一真有什么不幸, 他将置这一对母子于何地呀!
“爹爹别哭呀,我和娘陪你去运粮。”解缙一把把他揽在怀中,止住泪水道,“爹爹做的是皇差,小孩子怎么能做呢,你陪娘在家,好好读书,以后也考……”
他说不下去了。考中举人、进士又有何用,整日里惶惶不安的,倒不如做个乡野草民, 耕几亩薄田自由自在了,“考订族谱,远述解家祖先,也是学问,歇息去吧。”
他自己都不明白刚才的话,只是胡乱把话说完,又抱了抱儿子,让他走了。望着儿子进屋的背影,他鼻子发酸,眼泪又要出来,妻子感到奇怪,他却不愿道出一天来或可闯下大祸的情由,白多了一份担心又有何用?
“在京的事已经做完,收拾东西,我已约好,明日和翰林检讨王偁一同启程南下。” 解缙辗转反侧。 自新帝登基以来,八年了,从翰林学士、初到内阁受皇上眷顾,旋即受命编纂群书,从《太祖实录》《烈女传》《文献大成》到《永乐大典》,士子领袖,翻云覆雨,天下学 子莫不引颈翘望,京师里多少赞美之声,朝堂上几多笑意之脸。多少人以旷世奇才相许, 多少人拜在门下愿为学生,那也只是五品的翰林院掌院啊!而此刻的五品参议,却让大家如瘟疫般唯恐避之而不及了,真比那皇上身边的五品阁臣不啻千倍。 春风得意时的荣耀, 如今像同枝的几片落叶,一阵轻风,便各自去了。
那一年,人生的三大幸事他就独占两件。是二十岁吧,繁花似锦的茅舍小院内,欢声笑语,爆竹声声。先是洞房花烛,温柔美丽的娇妻,羞羞怯怯地拥过来,江南春色,细雨绵绵;继而是金榜题名,入选中书庶吉士,忽复乘舟的感觉,何等荣耀;可这一切,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新帝登基入选内阁不到五年,又被贬到交趾三年了。四十多岁的人,这一 次,抑或又是十年?他真的不敢想。仕途屡挫,是自己口无遮拦、太过张狂还是命该如此? 他就这样梦梦怔怔囫囵了一夜,妻子什么时候进的寝室他根本不知。睡梦中有一个柔柔香香的身子贴在他的怀中,口中呢喃着:“两处相思无计留,君上孤舟妾依楼”的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