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敦扬言清君侧,借口讨伐刘隗,凭碾压之势,率荆州大军自武昌东下,直逼石头城。其党羽宣城内史沈充,则自宣城出丹阳西境,穿过群山连绵的那一地区他曾剿抚过的山越共产村社,进向隔秦淮水与都城建康相望的秣陵县。攻下秣陵县后,沈充便兵发朱雀大桁,与朝廷台军隔浮桥之两头对峙。
建康城东宫里,年方十九的太子司马绍闻讯躁动,便命备马。侍者不敢怠慢,连忙将御厩里太子平日所骑巴賨马牵出,装好鞍鞯。太子接过缰绳,便要翻身上马。
太子中庶子温峤正受召在元帝处,得沈充攻朱雀大桁消息,元帝与温峤双双失色。皆知太子年轻莽撞,温峤不待元帝吩咐,话不及言,只向元帝一拱手,便立刻往东宫来,正好看到太子正欲翻身上马。温峤大声道:“东宫侍者安在?”
几名东宫侍者面面相觑。见是中庶子温峤,为首一人拱手道:“大人,殿下……”他晓得事关重大,温峤一向和颜悦色,今日也高声粗气,一时便不知如何作答。
温峤道:“太子殿下尚未装束!铠甲兜鍪安在哉?殿下少待!取兜鍪!取铠甲!取剑来!”
太子本以为温峤要劝阻,见他吩咐侍者取甲胄兵器,不禁大喜,牵住马缰道:“太真!今日你我戮力,便宰杀吴儿沈充!宰杀彼吴兴沈士居!”
时晋室与中原士族南渡未久,北来者为客居,江东人多少视为入侵。而北来者大抵门第高华,看不起江东土着,包括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亦不在北来高门士族眼中。惟王导审时度势,知道若要立足江东,不得不拉拢吴郡四姓顾陆朱张辈入朝为官,否则虽道王者天下为家,恐不能于江东安居!于是南渡未久,时任扬州刺史的王导,便在公余请属僚吴郡顾玩饮酒,从容道:“寡人闻顾别驾有佳儿女,皆得良配,惟独生爱女尚未婚,不知及笄否!我房中第二犬子,年齿正当弱冠婚时,不知可否与顾别驾作缘?”顾玩一听便连连摇手,慨然道:“掊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仆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顾玩这话说得巧妙,所谓乱伦,指两家门第不对等,高下悬殊,听起来他好像是说王导儿是松柏,自家女儿配不上,实际却是说,“汝琅琊王氏子,亦可配我吴郡顾氏女乎?卿家琅琊王氏,较我吴郡顾氏,门第低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乱伦之事,我顾玩断断不为,何况创始乎!”南北方人即便都是士族,亦彼此轻视若斯,一般南人,皆称北人为伧、北伧、伧佬,北人则称南人为貉子、吴儿,以示轻蔑。正犹汉末北人河东关羽,称南人为貉子,亦是当时多有。吴主孙权欲与之联姻,卑辞厚礼,以君侯相称,关羽却道,“虎女焉得配犬子!”关云长自是豪气干云,但亦有当时北人蔑视南人之因素在。
温峤听罢太子豪言,亦不着急,只道:“诸军未集,殿下不可仓促!”
太子勃然道:“太真!卿以我为无胆乎?仓促?仓促亦当应战!岂有反贼至都门,君父忧!我亦人子,安得不为君父分忧?”说罢伸开双臂,招呼侍者装束。
温峤知太子性情,方才语实为缓兵之计。他寻思元帝当已调派别处守军赴朱雀大桁,只要捱得片刻,便可以“前方诸军大集,不须殿下涉险”为由,将太子劝下。这时见太子着恼,更加义愤填膺,怒形于色,温峤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太子已让侍者装束完毕,自取兜鍪在手,顾谓温峤道:“太真!汝若怕死,留此便可!”
温峤大急,只得再施缓兵之计,道:“臣无甲胄……”
太子立刻向侍者道:“取甲胄兵器予中庶子!”又转头向温峤,“太真,卿使何兵器?”
温峤道:“臣在北,亦常佩剑。”
太子便催促侍者:“速速取来!”
侍者仓促而去,太子却自己戴正了兜鍪,一个翻身,上了马背。温峤大急,虽心知太子不过表示决心,自然还会等自己装束完毕才一道出宫去,然恐太子忧心君父,冲动便要先行,若策马冲出宫去,便追悔莫及!于是他连忙上前,拦住马头道:“殿下休慌!臣尚无马!容臣先赴中领军署借马……”
太子在马上顾谓一侍者道:“取我平日所乘果下马予中庶子!中庶子既已为吴儿沈充吓破胆,恐不能骑大马,果下马矮,可隐于众人之中,免为乱箭所伤!”
不多时,那侍者果然牵了一匹果下马来,甲胄兵器亦已取到。温峤不得已,乃伸开双臂,任侍者装束。
装束停当,太子便催温峤上马。温峤嗫嗫嚅嚅,道:“殿下国之储君,万金之躯,须为社稷计,为陛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