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的一刻,白忘尘已经知晓自己必然死亡的命运。
死亡的一剑挥出。
无从躲避。
因为它就是死亡本身,无法预知,因而无从抵御。
死亡即武器最原初的意义。
最朴素,也最残酷。
一个舍弃了一切的人,无法触碰到剑的最根本。
忘尘,就是遗忘、抛弃尘世的一切,以求得最极致、最无上的心法。
然而最极致、最无上的心法,却并不须斩断世俗的一切——恰恰相反,它要你投身红尘、拥抱凡俗。
白忘尘笑。
他等待着死亡。
他的确时日无多了。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识过剑的终极,已然无憾。
那剑却悬停在白忘尘一侧。
苍鹰扑腾了几下,鸟喙一边渗出星星点点的红——并不刺眼,甚至有些浑浊粘稠。
江晚山使了个小聪明。
碧青的剑掠出一道青色的剑光,苍鹰如一块破布滚落在雪地上。
剑尖没有留下任何血渍。
一眨眼的功夫,剑已落入鞘中,像从来没有出手过一样。
“为什么?”白忘尘问。
“你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江晚山并未回答,而是嘶哑着嗓音反问道。
“不多。”白忘尘的心沉了下来。
“那你更要好好活。”江晚山道。
“什么意思?”
“去看一看,”江晚山笑着,“去看一看你能看见的一切事物——花草、鸟兽、山水、美人……去感觉、去经历,感受天与地、煎饼和糖膏、热饭香茗、红炉沸雪、绿蚁甘泉……”
“便如你一般悟道了么?”白忘尘问。
“便舍不得死了。”江晚山大笑,“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
“去看看吧,看看人间烟火、霁月风光。”
白忘尘心中一动,一滴清泪自眼角滚下。
他仍是败了。
败得彻底。
在江晚山的认知中,生死都是顺其自然的——在你不能掌控的时候,你被生下来,在你不能掌控的时候,自然死去,才算是一个人。
他看出来,白忘尘并没有失去作为人的一切情感。
所以那死亡的一剑,最终刺向了别处。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就是不必刻意。人生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要屏蔽情感、欲望的人,是因为本身就经不住世俗的烦扰,干脆避而不见、缄口不言。然而如此便能不受感情的桎梏了么?
非也。
手中无剑,心中还是想着剑,一招一式不在手中,却在心中,浑是无用功。
手中有剑,心中无剑,那末手中有剑无剑都一样。
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
有即是无,无也是有。
无无。
白忘尘虽然败了,却并不感觉挫败,反而欣喜若狂。
他像个孩子一般在雪地上打滚,仰天痛哭着,涕泗横流,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放声狂笑。
他的嘴巴大张着,风雪灌进他口腔,涌入心肺,引得他咳嗽不止。
他十五岁悟道,纵横江湖二十余年,却忘了活着是什么滋味。
活着,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