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学十记得事这时候,父亲是个十分节俭和一脸忧伤的人。在铁路工作时,回家时的派头,穿着整洁且讲究。时过境迁,父亲多了泥土的气息,眉间的“川”字纹,也明显了,从鼻翼两侧到嘴角的法令纹变成八字,八字沟里沉积着由灰尘和汗水夹杂着的黑芝麻糊样的东西。嘴角线和眼皮下垂了,头发凌乱,胡须也把嘴唇包围着。手掌布满茧子,手指变得粗大,偶尔也学着别人抽烟,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长久没修剪指甲里面,如同一块天边的乌云,挂在那里。当鼻子冒出两股白烟时,呛得满脸的通红,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下来,生气地将烟火掐熄,也不觉烟火的灼痛。
蓝色的迪卡布衣服裤子,已是补丁上加了补丁,双膝从裤腿里露出来,后臀部也长出两只眼睛,能明显看到皮肉。他也不觉得害羞,穿着很长一段时间,兰兰拿布票想去买点布来修补,被他拦住,说留着给兰兰和孩子过年用,布票是多么不容易。
生产队的两头牛在悬崖边吃草,掉到崖下,一头死了,另一头断了脚。这对生产队是个重大损失。那个年头,牛就是大牲口,比人的命还值钱,牛能耕田犁地,还能拉车,而人做不到这些,所以队里特别重视,死了一头成年牛,比村里死了一个有劳动力的人还伤心。
在王学十的印象里,这一次,村里第一次分到煮熟的大锅牛肉。王学十听见有人说:“人死了,埋到土里了。牛活着的时候,吃草干活,死了还被人煮熟吃了。牛贡献太大,人不能和牛比,人会说假话,而牛不会,默默地奉献一生。”听到这话,王学十一口牛肉都不想吃。
父亲与队长说了:“队长,那头牛脚断了,不医是残废,如果医好,队里能不能奖励我的口粮?”
光头队长说:“王治山,听说你会医人,没有听说会医牛,如果你真能医好大牲口,我给你一千个工分。”
王治山说:“队长,工分我不要,队里只要给我一百斤玉米就成。”
光头队长说:“反正这牛也迟早要煮汤锅,你就医医看,我昨天请公社的兽医看过了,说医不好。要是医好了,队里给你二百斤玉米都成。”
父亲把这个腿脚骨折的耕牛领回家。一边回家一边说,“大家听到的,是队长亲口答应的,二百斤粮食,啊,你们是见证人。”他像是捡了一个宝贝回家似的。
新来任教的严老师听说王治山能医牛,来到家里说:“我听说你家成分不好,这年头要是医死了,队里与你算账,你么办?”
王治山说:“严老师,你放心,没有金钢钻,怎敢揽瓷器活呀?二百斤玉米,我是要定了。”
严老师是上面调来的,是来代替张老师的,说是因为飞燕村一年级考试,全公社倒数第一。这个城里来的,操着一口普通话,让村里人觉得他是个怪物,说话都咬文嚼字的,很吃力的样子。严老师个头高,肌肌瘦瘦的,脸长嘴巴宽大,丹凤眼,稀疏略棕黄的头发永远三七开,略长,遮住他四横指的额头,只要头发落下来,就习惯性地甩一下头,头发便跑到一边去。笑起来的时候,两颗镶着金边的门牙便露出来。同学们私下给他取了个绰号“甩头牙”。
他来时,就住在自杀的老肖(肖宝贵)家楼上,下边是牛住的地方。
王治山把牛放在自家屋里,用夹板将草乌、三分三、透骨草、见血飞、酸浆草、续断等草药,固定在骨折的牛身上,精心照料。二十一天后,王治山将牛拉在村里来回走动,一点瘸的感觉都没有。
队里给了他二百斤玉米,严老师向王治山竖起大拇指。村里人说王治山了不起,后来其他生产队也来人请他医牛马,名声在外。
白天,有村里的人来请,王治山就向队里请假,但要求每天向队里交壹元钱,这个政策,让他今后更方便在外行医。他在外,吃住在人家,村里村外开队员批斗会,不用他参加。其实他在外边,一个月不只捞到叁拾元,一个月能够挣到陆拾多,除了医牛马,还医人,帮人打石磨、帮人做篾活,也不怕别人说他搞资本主义。
王治山只要外出,身边就多了个小孩,就是王学会。别人是带不了他,只要王治山一走,他就会赶大人的路,嘴里"爹哟爹哟”又哭又骗,这个孩子从小只认爹,不会找妈。因为王学会跟着他父亲出去,经常有人招待好吃的。家里是给不了他这些的。
由于王治山的名气大,别的村庄,有人织蔑货在街上卖,被抓住后,那人就说是王治山差他的钱,王治山没有钱还,王治山织的蔑货给他抵债的。公社派人来调查王治山搞投机倒把的事,队里的人说已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