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应该那时候还是三十大几的人,就是同样是披头散发的,一身的油腻,活脱一头野狼。另有一点象狼的,就是她爸爸几乎不说话。我只听到他有一次喊海妞。大概是喊她回家吃饭去。也是那次我知道海妞叫海妞的。那次她站在村子边,在一棵榆树后面,也是转着她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好象我是外星来的,或者是另外一种生物。那地方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有个独门的歇后语,叫:小孩子穿衣服,浪费。她可能看到我光着身子有点好奇,其实她应该是看惯了跟我差不多大的乡下男孩的,他们也是光着的。也许因为我就是跟乡下男孩不一样,平时穿得人模狗样的,连夏天都穿着衣服吧?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诗,跟海妞很有点关系。我后来这么写过: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听见万物轻柔地说话,每种草的气味,小虫铮铮,所有的声音都使我变得透明,一个女孩在离你一百米的地方割草,大地上没有人。春天最美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轻柔的对话,散发着轻轻的香气,散发着清凉的光明。
我写的就是那个地方,而“一个女孩”是这里面的关键,尽管那时候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诗是我跟大自然对话的地方,大地上没有人,但有一个女孩,她不是人,是一个女孩,是跟我对话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我记得最深的是她的颜色。那是红色,尽管已经很淡很斑驳了。其它都是绿的,只有那一点是红的。这好象意味着什么。但我说不上来。
到了荒滩上,学校里的书更读不成了。诗人爸爸就继续教我语文,还教我一些古诗,每天都让我背一首。一开始是简单的,比如白日依山尽,或者鹅鹅鹅。爸爸说,骆宾王七岁时就写出了这首鹅鹅鹅了。我说:我七岁的时候也写过诗。爸爸拍拍我的小屁股蛋(爸爸妈妈姐姐都喜欢在“屁股”后面加个蛋子,如果说的是我的话),这是真的,我们小城写第一首诗的时候还不到七岁呢。一个更小的神童出现了!
乡下本无书。我是一次跟着一个收破烂的大爷跑的时候,看到从他的破烂车子上掉下来的。我喊着:大爷!书掉了!大爷回头看了看说:小朋友,它看到你就掉下来,它掉下来就是你的了!
于是我就神奇地有了一本书了。爸爸说:嘿,这是本《唐诗三百首》呢。
然后爸爸就教我读唐诗了。我也跟着这本书学着写更多的字。
在北京的时候,我刚满四岁就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至少是我认为是诗的东西。爸爸看过后说:不错,小诗人。后来我又写了许多,尤其是到了荒滩上之后。爸爸的评语仍然是:不错。小诗人三个字也省略掉了。我总是写在爸爸扔掉的草稿纸的反面,如果正反面都有字,我就写在空档里。爸爸一边说着不错,回头就在点火做饭的时候扔到炉膛里去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在炉膛里熊熊地燃烧,我反倒挺高兴的,我经常拍起小手来。爸爸惊讶地问我为什么高兴,我说,我的诗会变成火焰,会发光,热的光。
我说:我们的村子叫火道村,是有道理的。我在灶台上刻下了一个句子: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读者。后来跟雷说到这事时,雷说:假如这个灶台能保留下来,一定会成为珍贵的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