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持不死,那种感觉实在痛苦,拼尽力气便只是为了活着,可以说是“惨烈”了,而这个“惨”字便可以指悲惨。
所以归玉树的那一句话,倒也并不全是妄想,阚德龙就曾经叫骂:“狗日的这鬼天气,硬生生要把人干渴死,谁有水?老子花钱买!十块钱一桶,够不够?”
因之此番两人见面,梅思的一瓶水,便是很重的人情。
这一天傍晚,梅思肩头横了一支扁担,两头挂了两个密封塑料桶,一级一级台阶往七楼走,迎面遇到了阚德龙,阚德龙咧嘴一笑:“啊哟,梅小姐,担水哦?”
梅思点头:“是。”
“很重的,我来替你担。”
梅思一晃头:“不必了。”
阚德龙微微一哂:“你怕什么?是我自己情愿帮你担水,不会从中抽一碗的。”
梅思把两只桶放在上下两极台阶上,略喘息一下:“现在是‘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
阚德龙面部松开,笑了一笑:“梅小姐,你真的是,死下心来讲妇权。”
梅思去过延安,自她的日记在报上连载,如今在徙置楼已经不是秘密,阚德龙本来并未在意,到过延安又怎样?她这不是又回来了么?不但如此,还来了香港,如果真的左,起码该留在大陆,她却跑来了台湾,并不是在大陆饥荒的时候过来,她是早几年就来了的,她来香港的缘故,有点像那个归玉树。
归玉树虽然是饥荒时过来,但他本人并不全是为了饿肚皮,身为一个读过书的人,“反右”的时候扫到了台风尾,归玉树受不得气,便跑了过来,前一阵还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做《寒风》,就是讲中共的“反右”,给发在了报纸上,然而单说归玉树这个人,不很给自己看在眼里,读书人就只张两张嘴皮子,林鹃跟了他,实在是可惜了。
真是出乎意料啊,梅小姐,阚德龙望着她的背影,嘿嘿地笑,自己今天心血来潮,想要英雄助美,帮一下这个徐娘美人,本不是向来的风格,哪知竟给拒绝了呢?
虽然身在14k,然而阚德龙并不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他是自命“侠义道”的,这些年背后给人怎样议论,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并不理会,然而要说全不在意,却也终究难能那样超俗,方才就不知怎么,看到梅思那样吃力地担水,忽然便想要助一臂之力,心底涌起一股豪情:“不要总是说老子□□,这娇滴滴的半老美人这样辛苦地提水,你们谁帮了忙?这时候还不是我出力?”
不但要帮忙,而且还分文不取,一滴水都不喝她的,显示清白耿介。
不料梅小姐却拒绝了,阚德龙本来很有些不高兴,梅小姐啊,文化人,这样读书多的人,一般是看不上自己这类人,想来她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保持清高,酸得很。
哪知竟然是为了“男女平等”!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一时间阚德龙差一些便要,大笑出来了,梅小姐还真的是个妙人。
梅思费力地将两桶水担到七楼,每只桶二十五升,也是自己有些贪心,买了这样大两只桶,都装满水,一百斤实在有些重,况且又是七楼,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梅思已经累得喘不过气。
站在楼梯口,梅思擦着汗,一只手轻轻捶着腰,自己方才说“女子自强”,并不全是为了应付阚德龙,阚德龙的人情不是那么好领受的,不过自己也真心不想借男人的力。
在延安,是把“平等”讲彻底的,但凡用到力气的事,难免听到男同志这样的论调:“哎呀,你们妇女同志总是要讲平等,这时候怎么不讲平等?难道只想要‘平等’的好处,不愿出力么?”
梅思感到非常屈辱,从此立定志向,一切事情都自己来完成,尤其是体力方面的劳动,从前听铡美案,“香莲下堂泪不干,三百两银子把丈夫换,从今后我屈死也不喊冤”,自己苦死也不求男人。
这一个决心自从离开延安之后,她再没有对人讲过,倘若说了,可能会惹人笑吧?这些年种种经历,反而让人更加执着,有时候想一想,自己也觉得悲壮,好像“风萧萧兮易水寒”,烈女一去便不复还,然而惟其如此,能够保住尊严,梅思不知道像是这样的顽强,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只是现在还有力气,便还坚守着吧。
她正这样乱想着,忽然间门一开,招娣探头出来:“呀,梅姨回来了,那是水么?来娣,宝庆,过来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