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逢归家的兄长,他面上毫无愧色,我遥想父亲,他与父亲一般,不配谈血亲。”
“我不可先与他起争持,遂以言辞相激,果不其然,他与父亲皆听不得半点丑诋,兄长起首与我厮打,如此一来,我便有了抗击的理据,我抽出腰间事先备下的镰刀……”
山衔坠日,环峰似饕餮獠牙将日辉吞噬入腹。
淮城陷落晦夜。
“祝好,我杀人了。”方絮因拖着一副空躯往来路徐行,她的后影近乎消融于暗夜,“我生自寻常人家,未曾受律法之待,世间岂存绝对的公理?方连尤衍这般的人渣尚且逍遥物外,律法于权势面前如同空物,因此,我不信法。”
“可这一次,我却想信一回。”
长街渐次燃起花灯,月升星移光辉微茫,却将方絮因的侧影延长。
祝好自长街侧旁支摊的小贩处挑了盏绘梅灯,她身无分文,只得对小贩祈言道:“可否先赊账?我回头再将欠银送来。”
小贩上下扫眼祝好,他神色稍显怪异,临末却只挥挥手,“行罢,届时可别忘了送来啊。”
祝好手提绘梅灯尾追步入昏巷里的方絮因,她将此灯塞入方絮因手中,令烛光将逼仄的窄巷照亮一隅,“前路作晦,愿明灯朗照你此行。”
方絮因虽未回应,却接过祝好递来的绘梅灯,她的睫羽因火光投映至墙垣,祝好依稀见她眼中坠落一滴清泪。
方絮因掌灯孤身一人朝里巷独行。
“你过来。”
身后人腔调平和如水,祝好却觉他此言暗挟森冷。
祝好耳闻只觉着慌,她迟缓转身,面堆佞笑,“让您……久候了?”
宋携青立身贩卖花灯的街摊前,众辉将他笼罩其中,分外炫目,“既知令我久候,祝娘子还不跟上?”
“嗳,来也。”
祝好三步并作一步跨行他身前,她见宋携青自袖祛摞下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搁置灯贩案前,“盈余银两,无须找还。”
宋携青言尽向祝宅朝向而行,他见祝好未紧随,侧身寡淡地觑她一眼,“……过来。”
此次并非祝好蓄意推延时辰,而是灯摊小贩莫名将她堵拦,方才宋携青不已替她将欠银偿还了吗!小贩堵她作甚!
然则,祝好却未闻小贩出言刁难,他反倒将木架顶端一盏嵌纹琉璃灯取下转递祝好手中,“此灯便作那位公子的找银。”小贩佝偻着背颤言:“祝姑娘,三日后堂审,得赢啊。”
得赢啊。
行路途中,祝好脑际连番回荡此言,她提挈做工精微的琉璃灯盏,此灯将她与宋携青的前路照彻如昼,俩人一路无言地同行至祝宅门扉,现方戌时,守门小厮已然不见其踪,宅扉却未落锁,显然有人坐守前院只为候她。
祝好拾阶而上,遽闻身后的宋携青言道:“近日我会上门提亲。”
祝好止步,反顾他,仅片刻遂将身躯回转,她寡言颔首,示意已明此事。
说来古怪,方才宋携青分明戒告她,若己身离他三丈开外,她身上所施术法即立消散。然祝好适才因见方絮因之故,耽搁不少时刻,若非宋携青肇始便有意驻足候她,她怎会未感分毫伤痛?
或则……三尺开外即消术法皆为宋携青胡诌。
祝好迁思回虑,朝宋携青所向俯身,“今日,祝好多谢仙君相协。”
祝好言罢,推宅扉入里,宋携青正待离身,眼前忽见一缕闪金,池荇现身于此。
“嘶,你曾明言定不襄助于祝小娘子,携青君……”池荇嘴角噙笑,出言胡侃,“假若你未从中作梗令音信瞬传岐州府,祝娘子近日恐临暗害。”
“池荇,若我未令此消速传岐州府提前引来京官,这场案审……”宋携青稍作顿言,他浮想小娘子一副慷慨赴义不惧危殆的犟劲,只轻笑道:“所胜方定为祝好,我无非令此局提先收尾,若我因她之事缠身凡间数日,我亦难耐。”
……
是夜,衙外驻留三两衙役,几人本已昏昏欲睡,却不期然瞥见一位小娘子盏灯将近。
“去去去,任你存何琐案皆明早再来!”
方絮因将绘梅灯暂搁,她敛衣折腰,“民女方絮因,此行却非鸣冤,而是自行投案归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