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洗的寒门素宅呢?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朱户高门不止一家,朝歌夜弦、烟斜雾横的王子皇孙也不独大内之中,这难道不是太平年间的光景吗?官家登极数十余载,如何就禅了位、来了兵,呼喇喇如大厦将倾了呢?
宋婉如想不清楚,宋婉如也来不及想。十一月丙子,金人渡河京师戒严;乙酉,斡离不军至城下;癸巳,京师苦寒,粘罕军至城下;甲午,时雨雪交作,官家被甲登城,金人攻通津门。
城不会破,兄长坚定地和宋婉如说,官家已诏各地勤王。宋地百姓再怨朝廷,人心也不会向屠城兽行的金,兄长甚至都不再怨愤之前掠取民财的官府了。如果能毁家纾难,如果能用金帛一挽天倾,与之又有何妨呢?
可是城外那些金戈铁马纵横万里的人会满足吗?
东京的天一日日冷下来,薪柴炭火已经不够京师民众使用了,而倾盆之势的雨雪还不见停。凝滞的空气寒浸浸地漫上来,带着窒息般的冷意钻进骨髓里。昔日软红香土的东京一派萧条,八街九陌的店铺纷纷倒闭。饥寒交迫的百姓找不到薪柴米粮,无数坊宅只剩石墙泥瓦,木门藩篱早被拿去生火取暖。街边道旁尸骨交叠,恶臭生蛆也无人管。
把金兵赶走就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今年未闻其他各道有灾荒大乱,只要金人退了,源源不断的米粮便会运送至京,大家就都能吃上饭了。这般日子下去,料来官家相公们也熬不住罢?这可是京师!
官家确实熬不住了。于是闰十一月三十日,官家率臣出城往金营。
三日后,官家回城,在南熏门与臣僚民众相对而泣,然后回到大内,诚惶诚恐地按照金人的要求献马献财。
东邻挨不住饿,吃了门口倒毙的人后阖家因病而丧;西邻素来清苦,金兵围城几日便饥馁而死;南邻的世伯在朝中为官,自金营归还后因不愿见城破国丧之时而焚宅尽节;北邻只有一老媪,听闻儿子战死后也悬梁而去。
靖康元年末至二年初的东京的光景,落在史书上,连“民亡储蓄,十室九空”八个字都没有,比起长篇累牍的官家相公们离谱行径,只略略地提一句,大索金帛。
兄长越来越习惯长久地看着气息微弱的弟弟沉默了,宋婉如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东京白骨累累,一城哀哭,早已容不下稚嫩的婴孩。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弟弟出生的时候是娘去世的日子,娘是因为弟弟这个念想才苦捱了那许多时日的。爹爹曾经打躬作揖的,又盼望又担心地盯着娘隆起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对他说以后要孝敬娘、友爱兄姊——
爹娘音容尚在眼前,爹娘的遗物却已经被官府抄的抄夺的夺,弟弟是他们唯一能保住的念想啊!
哀声当乐声,缟素作新服,振甲为烟炮,官家又被逼去了金营,汴京的百姓度过了除夕、熬过了元宵,金人要拿金银妇女换官家。大天官变成了金人外公,和这开封府尹父母官一起挨家挨户地找妇女。宋婉如饿的脱了形,抹灰擦脸倒在地上作死人,眯出细小的眼缝目睹兄长提着家里唯一钝了的刀赶走了盗匪似的官兵,又迎来了入城的金军。
——兄长最后以命换命,那是他作为一个书生少年郎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
宋婉如没有哭。她怕自己的声音招得弟弟又哭起来招惹金兵,也怕哭累了没有精神。她躺在横陈的尸体旁,只是一下一下地抚着弟弟不叫他出声,直至天黑时她才站起来,将弟弟放在不知多久未用的菜篓子里背着,然后借着月光寻到了兄长。
她要找地方葬了兄长。
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时候都会抱着宋婉如,她其实并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会讲好多故事,她也就不说自己并不害怕的事儿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她不喜欢混沌,不喜欢未知,她总疑心暗中有什么在窥伺着自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绝望的境地,看不见光明,她害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
可是相较于惨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给宋婉如的只有无限的安宁。
宋婉如拖着兄长,并不沉,东京的人没有不被饿得脱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粮来换百姓的金银,能有余力去换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户,可他们亦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覆巢之下无完卵,高门低户在京师沦丧之际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卫并不严,不知是不屑还是什么。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任何拦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女踏青的好去处,如今发着熏天的恶臭。宋婉如闻不出来,她已经在这种恶臭中浸泡许多时日了。挖土的粗枝不趁手,但她没舍得用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