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走,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去做那件事,那个女人什么时候病好,什么时候就是你的死期,答应我,别做傻事。
陈步森说,好吧,我想想。
陈步森回到医院,沉默不语地干了一天的活。把自己累得快散架了。傍晚,就在他小屋旁边的太平间推进来一个死人。是一个长期的病患。精神病院是很少死人的。但这个人因为长期用药,全身都是病,他患的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会攻击人,今天下午在用大剂量胰岛素强制休克时,突然低血糖死了。
陈步森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他负责和家属轮番守灵。陈步森瞪着那具尸体,想,这就是死。一动也不动了。他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有人证明死后什么也没有,死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听说这个病人死前大喊苦啊苦啊。可见死后未必见得很安宁。陈步森走进尸体,轻轻掀开他脸上的布:赫然发现死者的两只眼角分别挂着两滴眼泪。
这是他死时流的,还是死后才感到悲伤?陈步森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陈步森轮休。他带着那盒磁带来到了冷薇的房间。他用小音响放了带子里的歌,都是些很安宁的圣歌。冷薇说,这些歌好,我爱听。陈步森说,我们到草地上散步吧。
在草地上,陈步森说,那天来的不是我的女朋友。冷薇说,李寂也不是我的丈夫。陈步森说,是,他是你的丈夫。冷薇问,哪为什么他不来?陈步森就噤了声。
陈步森的脑袋在快速转动。那句话好像就要脱口而出:他死了。有一刻他想,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我要把所有真相全部说出来,然后我就舒服了,然后我就自由了。我要脱掉一切的捆绑,我要脱掉一切的缠累,然后我就死吧,如果死了什么也没有。可是陈步森想起了死尸眼角的两滴眼泪,他忍住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冷薇问他,你对我说了我的丈夫是谁,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在哪里?陈步森说我不知道。冷薇说,他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我现在只知道他是李寂,我只知道这一个名字,别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陈步森看到冷薇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冷薇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望着天,两滴眼泪从她的眼睛滚出来,跟从死尸眼角滚出来的泪一样。陈步森心中震了一下,问,你怎么啦?冷薇像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他到底是谁?。。。。。。她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呈现极度悲伤的表情。陈步森想,她想起来了,她一定想起来了,否则她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现在,她不但有悲伤的表情,连恐惧的表情也出现了,陈步森在那一刹那看到了冷薇脸上和那天晚上注视丈夫脑袋被敲碎时同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子缩短到喉咙里:她想起来了!我完了。
十一。无法呼喊的语言(4)
可是冷薇的表情就定在那里,慢慢地,恐惧的神态消失,但更严重的是她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显然她意识到李寂这个词跟某个灾难有关,跟她的所有痛苦有关,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泪就这样滚下来,说不出一句话,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你想起什么了?陈步森问她。冷薇一直摇头,却一直流泪。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李寂的名字,喊一次就涌出一滴泪。
陈步森看着快受不了。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的悲伤快几乎把她的胸膛涨破了,但她却像一个哑巴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悲伤,所有痛苦和悲哀都被一个铁匠打进了密封的铁柜里,再也没有人听得见里面的声音。这才是最悲哀的:一个悲伤到极点的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悲伤,这就是无名的悲伤,或所谓痛苦中的痛苦吧。
陈步森回到小屋子里。尸体已经被移走了。陈步森对着空旷的太平间,对着尸体移走后的那张桌子,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他不断产生这样的幻觉,好像那桌子上躺着的是冷薇。他为冷薇哭,因为她脸上那么悲伤却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他为李寂哭,因为他死得那么惨;他甚至为死去的父亲哭,因为他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竟然没有儿子为他送终;他也为母亲哭,她虽然还活着,可是对于陈步森来说,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爱她;陈步森还为自己哭,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今天晚上,陈步森觉得人是可怜的,所有人都是可怜的。全部的悲痛今天晚上都加在了陈步森心上,像汹涌的江河一样。
十二。再度逃亡与浪子回家(1)
陈步森在小屋子里辗转了一夜,几乎整夜未眠。冷薇极度悲伤而又不知自己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