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两人赶快吃过饭,骑上马向苍陵小城飞奔而去。
荀先生来楚国已经一年有余。在英武宫见过嬴政之后,荀先生明白,嬴政虽然对自己表面尊重,却根本没打算接受自己的治国道理,再在秦国待下去也是无益。来楚国后,荀先生决意不再传授自己的学问。他感到很累了,无法像盛年时那样思考问题。那时,在秦国的强盛中,他的确感受到了一种力量,预感到这股力量注定将改变整个世界。但现在,他却十分厌倦,因为随着秦国的强大,他最珍视的许多东西却在消失。荀先生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孔子的那个礼乐世界,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到来的。
在命如夕阳之时,荀先生无比留恋自年少以来学习的诗文,时常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楚地的百姓于诗文似乎无师自通,他也打定主意在楚地以诗文了此残生了。
项羽把妹妹送到门口,不愿进门,说:你自己听去吧,我到外面转转,一个时辰后来接你。
项妍走进小院子里时,里面的人已经静静地坐好了。正中有一张漆案,一位神态安详,却又透露出某种复杂神情的老人坐在那里。案前是一座精美的青铜攀兽熏香炉,里面大概放了些栗树叶、冬青树叶、女贞、桂花等香料,发出醉人的香气,使春夜的小院充满了神秘之感。案子上放着几卷竹简,一只黑陶盅。一只薄陶壶坐在火炉上,悠悠地冒着热气。
第三章 秦军到来前夜之楚风(9)
荀先生说:楚人笃信通灵,祭祀活动也十分繁荣,迁都以来,风水一变,人心不知变了没有?
坐中有老者说道:荀先生真是问对了,寿春天气明媚,不似郢都云山水壑,大江从天而降,年轻人已经没有那人神交融的信仰和飞旋于巅峰间的体验。我已经十几年没听过神巫唱诵了,今日正想一饱耳福呢。
荀先生欣慰地笑了笑,说道:楚地的老歌谣已经讲了不少。这段时间,我重温了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诗歌,有了点领悟,很想一吐为快。今天,就先讲讲《招魂》这一篇吧。屈原的诗歌不少,《离骚》、《涉江》、《哀郢》的感情炽热、抑郁。但这一篇《招魂》,却是他为春季举行的祭天大典而作,很是绚烂,真正继承了楚辞的血脉。
荀先生凝视了片刻寂静的夜空,调理了一下气息,清朗地诵读起来: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此。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淫些!
这些诗句从荀先生的口中一出,就似乎变成了莫测的精灵,隐藏在香炉飘出的迷离香气中,时隐时现,在静夜的微风中飞舞,掠过人们的鼻尖、眼睛,在大家的头顶猛地打了一个转,冲上无垠的天顶。而听者的灵魂也好像受到了鼓舞和诱惑,跟随着那些精灵,沉醉地遨游在夜空里。
人们好像看到了云雾峻峰之间的凶龙大蛇,豺狼虎豹,听到了从云涛碧海之中传来它们恐怖的吼叫声。隐约之间,在不远处,又有一个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接着,诗句文锋一转,彩绸锦缎,靡艳歌风,二八佳人,明烛华容,翡帷翠帐,高堂明月,雄关漫道,如洪水从天滚滚而来,不给听者喘息的机会。仿佛这人间仙境才是游荡的灵魂可以最终安歇的地方。
荀先生诵完诗句,坐在人群里的一位盲者已经泪水涟涟。他说道:我已经八十有三,曾是楚怀王时宫中的乐师。当年秦国将领白起率军攻楚都郢之门户鄢郡,楚国倾举国士卒抗击入侵。白起掘开长谷水,水淹鄢城。当时洪水滔天,从西城而入,鄢城三十几万军民成为水中浮萍。三日之后,城东积尸累累,几十里之外都可以闻到尸臭。我侥幸得以生还,随楚襄王来到陈地,后来又到寿春。虽然几十年光景过去,但当年鄢城保护战的惨烈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每当我徜徉于郢都旧地,在烟雨迷蒙的群山水壑之间流连忘返之际,总是在问自己,楚国立国五百年,国运是否就此结束?唉,书中所说的国运二字,当真可怕,只有心同所感,却无力抗争。
年轻时,我曾经和着三闾大夫的《山鬼》一篇,作曲一首,后来诗词佚失,几十年来竟然只知曲而不知词。今晚听先生讲解屈原诗词,精到准确,把屈原诗词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实在是三生有幸。请先生诵《山鬼》,我抚琴为您和之。说罢从身后搬过一把焦尾琴来。
荀先生说,先生能为《山鬼》和曲,足见慧眼独具。屈原的诗词大多雄浑瑰丽,阴郁疑虑,常发大追问、大情感,而独《山鬼》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