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说的是认命。人尽管无法解开生命的密码,却能认识法则的存在。所以才认命。”
“或不认命。”对方温和地表示相反意见。
突然,法格斯感到一种残酷的宽慰。
“您活下来了。”他说,口气粗暴,“这也是一种认命,您的认命。您说您当了三年的俘虏,是吧?……当知道家人发生的事,您并没有死于痛苦,也没有在树上上吊。现在,您人在这里,是个幸存者。”
“我的确是幸存者。”马克维奇说。
“那么请您听好。每当我遇到一位幸存者,我都会问他靠着什么存活下来。”
现场再度一片沉寂。法格斯在这刻简直就要大呼痛快,不过愈发浓烈的漆黑让他无法分辨对话者的表情,他觉得真是可惜。
“那并不公平。”最后,对方说。
“或许吧。但不管公不公平,那是我的疑问。”
坐在椅子上的黑影,笼罩于映射在壁画上的最后一道夕阳红光里,思索着那句话。
“或许您说的不无道理,”访客说,“或许在他人无法生还的地方幸存下来,也算是某种卑劣。”
战争画师将酒杯拿到嘴边。又是空的。
“您说的是。”法格斯倾身把酒杯放在地上,“根据您跟我说的,您都亲身经历过。”
对方哼了一声,像是声咳嗽,或突然的冷笑。“您也是个幸存者,”他说,“法格斯先生,别人身亡的时候,您还继续呼吸着。那天我看到您跪在那女人的身旁,我觉得您表现出痛苦。”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没人拍下我的模样。”
“但是您却拍了照。我看到您拿起相机,拍下那个女人。值得一提的是,我对您的摄影作品了若指掌,简直像是我自己拍的一样,但我从没找到那张照片……您是自己保留下来了?还是把相片销毁了?”
法格斯什么都没说,他在壁画的一片漆黑中默默不语。第一次看到奥薇朵趴在地上的身影在显影槽中慢慢显像时,他也是那般沉静。她的相机背带绕着脖子,一只动也不动的手几乎摸着脸,而小小的红色色块,沉暗的血丝,开始从耳朵滑过脸颊流下,和下方那滩更大片更鲜亮的色块混在一起。杀伤性地雷、炮弹碎片、55mm徕卡镜头、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曝光速度、光圈、黑白胶卷,那时另一架相机的爱泰康软片正在卷片构成一张不好不坏的相片,或许曝光稍嫌不足。一张法格斯从来不卖的照片,再后来他便把那张唯一的拷贝烧了。
战争画师 第四章(3)
“没错。”马克维奇没等他回应便继续说,“某种程度而言,就是如此,不是吗?……尽管痛苦非常强烈,但我们总有对它免疫的时候。或许那是您的解决之道。那张女子丧命的照片……某种方式来说,就是卑劣行为帮助您幸存了下来。”
法格斯慢慢地回神到那个地方和那场谈话中。
“别那么夸张。”他说,“您完全不懂那种感觉。”
“没错,那时候我是不懂!后来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懂。”对方坦承,一边捻熄他的烟。“但是我终于了解以前没注意到的事。这个地方就是个例子,如果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又没像现在这么了解您,根本不会多看这些墙壁一眼。跟您算总账之前,我只会给您时间回想我是谁。现在不一样了。这片壁画向我证实了一切,也完全解释了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话一说完,马克维奇往前倾身,好像想利用最后的光线把法格斯看个仔细。
“是这样吗?”马克维奇突然补上一句,“……您接受痛苦的存在,就够了吗?”
画师耸耸肩。“得等我完成这幅壁画才会知道,”他说。这个答案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怪,尤其两人之间还悬荡着那个荒谬的死亡威胁。对方沉默了好一会,思索着,然后说他也画自己的图画。他是这样说的:他的战争场景。他补充说,真是奇怪,看到那面墙,他竟然领悟到是什么将他带到那里。一切都该互相吻合,不是吗?以不寻常的完美模式吻合。马克维奇一点也不觉得壁画作者具有古典画风,先前他坦承过自己并不懂画,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过许多名画,在他看来,那幅壁画有太多的棱角,画中人物的脸和手有太多棱边和直线……“那叫立体派吧?”
“不完全是。有点那种味道,但不全是立体派。”
“瞧,我却觉得是立体派。堆放在四处的那些书……您的概念是取自书里吗?”
“您可以说我拾人牙慧,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