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惟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无法饮酒,只能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而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