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孩儿看您来了。我是您从没见过面的孩子啊,您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贯隐忍的年轻皇帝终于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
天地变色。
当他出了洪福院,却平静了。
他照样依太后之礼葬了刘太后,没有为难刘氏族人,也没有苛责知情不报的朝臣和宫人。
他就是这样温和善良的孩子,不会迁怒于任何人,不会用别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孝心。
何况,他早已明白,人世便是这般,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怪不了别人,只能自己承受。
他继续埋头于国事。召见朝臣,批阅奏折。御书房灯火夜夜不熄。
闲暇的时候,便习字。一手飞白书越写越精妙,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
不想让那深切的愧疚和思念,以及无边无际的无力感淹没自己寂寞的心。
便是那一年,二十四岁的赵祯,十八岁的耶律宗真。
两个年轻的皇帝,抬起头都看不见属于自己的晴空。
(五)
辽重熙四年,宋景佑二年。
辽西京大同府蝗灾肆虐,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尸骨如山。
宗真意欲拨款赈灾,太后却执意留着这笔款子做自己寿宴之用,道是:不过死些贱民,有何足虑?
宗真气结:民乃国之根本,岂能不顾百姓死活?
怎奈朝臣大多附和太后,只有耶律楚雄、耶律文才父子站在宗真一边。宗真却难得的坚持,寸步不让。
争执不下之际,忽传大同府急报。六百里加急,却报是宋皇在边境开粮仓,设粥棚,赈济辽国灾民。
满朝文武皆惊,转而大惑不解。
太后冷冷道:必是笼络人心,居心险恶。
宗真辩驳:当今宋皇素有仁义之名,当真是宅心仁厚。
不是没看到母后不悦的神色,但是他,只想维护他。
其实,宗真知道赵祯的处境。
他亲政,却更加无奈。大权旁落于庞氏父子,堂堂天子只能避居郑王府。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系万民,见不得百姓吃苦——即使,那些并不是他的百姓。
宗真的思绪飘回很多年前的汴梁之夜。他希望自己能够再次坐在他的身边,亲口跟他说:谢谢。
但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六)
辽重熙六年,宋景佑四年。
冠龙噬月。太庙之围。
大宋礼部侍郎公孙策借辽兵三十万,牵制中州王庞统谋反,保住赵祯的帝位。
一场政变有惊无险。
辽中京的皇宫里,南院大王耶律文才手捧官服官印,跪在宗真面前。
臣擅自出兵,请陛下治罪。
虔诚,坦荡。自知有罪,却不曾后悔。
只因,为了那个人,纵死无悔。
宗真道:既是擅自出兵,此次军费便由你南院大王府出了吧。
文才错愕抬首:陛下——
宗真只浅笑:嫌朕罚得太重了么?
文才叩首,谢恩。他本甘心服罪,岂料圣上如此轻描淡写。
宗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文才,你并不知道,朕很欣慰,你帮了他。
你也不知道,从太后手上保下你,朕做了多大的退让。
次年仲夏。
辽军三十万大军奉旨南征,直逼宋境。
所谓奉旨,奉的是太后懿旨。皇帝,早已被架空。
他只能遥遥的对着汴京的方向,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但是那个人,并不会听见。
契丹铁骑连战连胜,横扫宋土北疆。
直至中州王庞统自请出征,率领宋军屡败辽兵,这才扭转了战局。
两军于雁门关对峙。
孰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数日之内死伤无数。辽人不谙医术,三十万大军岌岌可危。
南院大王耶律文才上书道,南朝医药发达,或能相救,愿辽宋议和,以此相求。
宗真赞成,太后却不允。宗真据理力争,太后拂袖而去。
母子俩,又一次不欢而散。
那夜风雨动城阙。大辽皇宫在狂风骤雨中飘摇。
宗真挥毫泼墨,一幅寒山明月图气势磅礴。人心里,却是无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