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依稀的泪痕。
他想,现在的他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等到宗真明白那时他哭泣时的心情,时光已经过去九年。
辽太平十一年,宋天圣八年。辽主耶律隆绪驾崩。
文武百官恭请太子即位,十六岁的太子耶律宗真却哀恸不肯听政。
他只是跪伏在父亲冰冷的躯体上,泪流不止。
时隔九年啊,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天人永隔,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赵祯的心境。
只是如今的他,身边再也没有另一个他陪伴。
母亲齐天皇后走近他,将他揽在怀里安慰他。
母后——宗真开口轻唤。
另一个冷冷的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宗真的呼唤:她不是你母后!
那是父亲的元妃萧氏。元妃说:这个女人,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才是你的生母!
宗真怔住了,他看看齐天皇后,又看看元妃,惶惑而不知所措。
宗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竟是元妃的儿子。十六年来悉心爱护照料他的齐天皇后只是他的养母。
他尚在震惊之中来不及反应,元妃已经命人将齐天皇后押入天牢,并自立为皇太后。
宗真苦苦哀求生母放过养母。他在生母寝宫外跪了一整夜,求了一整夜。
哀哀相求,哭到喉咙嘶哑。滴滴泪水打湿了皇袍,却打动不了母亲那颗被嫉妒和仇恨吞噬了几十年的心。
次日清晨,他见到养母的尸体,如最卑贱的宫女一般,用草席裹着,被牛车拉出了宫门。
同日被处死还有养母的宫女、侍从以及族人数百人。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宗真的心里却寒意深重,荒芜不堪。
他成了大辽国的皇帝。但他唤不回疼爱他的父亲,救不了视他如己出的养母。
短短两日间,他失去了挚爱的双亲。
只余下他所谓的生母,那个有着鹰隼般锐利目光和铁石般冷漠心肠的可怕女人。
在她的目光中,宗真感受不到一点亲情的温暖,只看到嫉恨和复仇的火焰。
那一年,宗真十六岁。从此,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小少年。
(四)
母后。
宗真与生母之间只余下这个称谓,绝无半点亲情。若说还有什么,恐怕便只有恨与怨吧。
太后把持朝政,重用外戚,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奸佞当道。
宗真屡次规劝,太后不为所动。她似乎是决意用这样的方式,发泄心中数十年压抑的恨意和不满。
年少的小皇帝心痛,却无计可施。他并无实权,身边只有耶律家的几个近臣而已。
庙堂之上,方寸之间,他什么都做不了。
也是不忍啊,那个女人,她毕竟生了他。而他,其实真的并没有尽过一点孝道。
他渐渐沉默。当年意气风发的契丹小太子,如今孤独而无奈的傀儡小皇帝。
他的感情全部倾注笔端。他的丹青,倒是越画越好了。
其实,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
他常常会想起赵祯。当年那个不快乐的少年。背着人哭泣的少年。
他比自己更早知道,做皇帝的无奈和辛酸。
要到两年以后,宗真才知道,赵祯的身世与自己何其相似。
宋明道二年,辽重熙二年。
大宋刘太后薨。此时,方有朝臣禀奏赵祯,陛下生母另有其人。
赵祯到这时才知道,自己竟是先帝的李宸妃所生。只是一出生便由刘皇后抱养,而生母却与自己生生隔离,永不相见。
赵祯震惊,随即大恸。
他时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年来,从不知晓自己的身世,甚至连生母都不曾见过一面。如今他终于知晓,一切却都晚了,母亲已经过世一年有余。
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残酷。
即便是天子,也不得不承担这样的痛楚。
他落泪,声音颤抖:朕生母——葬于何处?
洪福院。
生母面前没有天子。他弃了皇上的玉辇,徒步赶往洪福院。
二月的风里还带着春寒陡峭。一身素袍的瘦削身影在风中飘摇,摇摇欲坠。
跪地。叩拜。开棺。
李宸妃面色如生,平静地躺在水银之中。
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却隔着生死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