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泉一家人,乘船自岷江而下,经嘉州、犍为、宜宾、禹州,奔忠州而来,时近傍晚,大雪突然来袭,数不清的寒冷沿江而来。女眷们裹紧自己的灵魂,躲进船舱,以避开那旋转的风,试图的摧毁。苏洵父子三人则端立船头,享受这雪突然的擦拭带来的宁静与无边的浩淼。
青黛的怀想属于风雪,黄昏斩断高入碧天的山崖,如此劈面而立,山势沉入水中,我还能将歌谣搁在何处?雪下了三天三夜,险滩密布,命运载舟,峡谷呜咽。在雪中,苏轼隔空抚摸飞翔的念头,他要把一些咏唱放进飞旋的风里。
往事一般的风,突然闪出旋律的锋刃。苏轼梦里倏忽闪过欧阳文忠那白银的面孔,此刻正雕刻风暴。偏在此际,隔壁船家酒兴正高,行酒令随着划拳的呐喊声有节拍地起落,欧阳文忠那首《雪中会客诗》竟然从虚无缥缈的洁白处抑扬顿挫地走了出来:
新阳力微初破萼,客阴用壮犹相薄。
朝寒棱棱风莫犯,暮雪緌緌止还作。
驱驰风云初惨淡,炫晃山川渐开廓。
光芒可爱初日照,润泽终为和气烁。
美人高堂晨惊起,幽士虚窗静闻落。
酒垆成径集缻罂,猎骑寻踪得狐貉。
龙蛇扫起断复续,猊虎团成呀且攫。
共贪终岁饱麰麦,岂恤空林饥鸟雀。
沙墀朝贺迷象笏,桑野行歌没麻屩。
乃知一雪万人喜,顾我不饮胡为乐。
坐看天地绝氛埃,使我胸襟如洗沦。
脱遗前言笑尘杂,搜索万象窥冥漠。
颍虽陋邦文士众,巨笔人人把矛槊。
自非我为发其端,冻口何由开一噱。
皇佑二年(1050)初,颍州新春,欧阳修与客赋雪于聚星堂,酒酣添兴,门下客王慧举一诗令,约定作诗禁用体物语,“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此令一出,众人往往皆搁笔不能下。
“体物”,即状物。“禁体物语”即作诗时禁用比、用典、用语,以立意出新,以绝陈陈相因。
起句翻用谢灵运“新阳改故阴”,然冬阳光微力薄,不仅未“改故阴”,严寒还“用壮”猖狂相迫。天阴寒,其锋难挡,故雪轻柔舒缓,以温柔窸窣相抗。虽风云惨淡,一旦雪止,山川大地因雪光映照渐显空廓无垠。“润泽终为和气烁”,光芒四射、白可鉴人的还是那新阳初照,彼时天地间祥瑞满满。
夜寒惊梦、美人披裘晨起,惊异于漫天皆白,或要踏雪访梅;幽士依窗听寂寥,或许正寻诗觅句;浪子无钱逛酒家,踏雪成径,徒留一堆空酒瓶;骑猎者却雪野围猎,寻踪觅迹,大获狐貉。“各家自扫门前雪”,扫起的雪似龙蛇游移,时隐时现;孩童堆雪,那狮虎活灵活现,张嘴欲扑。农夫拱手,相贺瑞雪预兆丰年,全不顾雪盖林野,鸟饥雀饿。因雪,臣工手中的象牙之笏黯然失色;因雪,百姓踏雪行歌桑野,麻鞋淹没。其中男女,成人童稚,官民在朝在野的,喜动喜静的,可谓百态千姿,各得其乐。
雪还在下,负琴者正轻涉流水。孤独的云雀正飞过旷野,那里藏着野花叠好的秘密,小兽的忧郁,所谓往事,或者只是雪在风中的重复表达。
子由早已做完自己的咏雪诗,而苏轼这风行少年,要吹开折叠的雪声,怀抱玫瑰之卷宗,听那苍穹跛足之云传来的旋律摇晃。他要向恩师致敬,也向文坛宗师发起挑战,企图少年成名。他咏雪,不用皓、白、洁、素,以写雪之色;不用飞、舞类比,以写雪之状;不用盐、玉,以写雪之性;不用鹤、鹭、絮、蝶,以写雪之姿。相悖传统“诗人感物,连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而婉转;属采赋声,亦与心而徘徊。“的诗歌创作,欲趟出一条新路:“唐诗技术,已堪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有天人相伴,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他望着黄昏尽头永无止境的江水,令人眩晕的寺庙,无声的诗眼肩挑一担的时光,倏然返回陈旧的人间,轻轻奏出雪中失眠的笛音,渐次展开寂静的舞蹈,一首《江上值雪》踏空而来:
缩颈夜眠如冻龟,雪来惟有客先知。
江边晓起浩无际,树杪风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变尽沧浪髭。
方知阳气在流水,沙上盈尺江无澌。
随风颠倒纷不择,下满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阔落不见,入户但觉轻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