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江谈夙就只是从父亲口中偶尔听见一两句偃枉然的状况,如他并未在苏点青手下当差,却因武学本领被圣上选中,待诏公车。
再后来西凉王兵反,朝廷上下惶惶,礼部无心举行省试,江展祺多次被弹劾结党营私,无法照顾旧部,因此偃枉然失去了一切从仕的机会。
江展祺死之前,偃枉然已经脱下白衣,换上戎装,投温赤北旗下去了。他远在潼关,消息闭塞,恐怕这会儿回京才听说侯爵一家的遭遇。
酒杯被捞走,江谈夙抬头,柳妈妈一行人吃喝闹罢,让她回去继续在那间了无希望的牢笼中生活。
夜里,江谈夙趁月色正打磨一柄竹片短刀,待天一亮,她就爬出院墙刨出的洞口,在醉晖楼附近寻一个角落守住。
月色下倏忽出现一个人,让江谈夙吓了一跳,她将竹刀收进袖子里,站到门后静听来者用意。
别院前头是二进的主宅,东西两厢一到夜里管弦笙歌不绝,袭香院的娘子尽数在那里迎客,这个时候出现的人是谁?
“谈夙娘子,在吗?”
江谈夙神色一松,拉开门,摧琴抱着一团物件,急急说:“有个军爷点召了你,听起来是你故人,你收拾一下出去见他吧。”
能找上门来的军爷,独那一个。江谈夙点了点头,说她这就准备。
摧琴反倒推门进来说:“你屋子里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咱虽坠落泥潭,可不能叫人看轻了。我取了一些首饰衣裳过来,先借你急用。”
“谢谢……”江谈夙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她看摧琴将手中物件摊在铜镜前,又将油灯取过来,挑亮,招呼她坐到镜子前。
“你脸上伤痕未愈,敷粉也看得出来,我将就画两团花钿盖住。”说着,摧琴已熟练上手,给江谈夙整饬一身行头。
江谈夙已经长到二十三,少时滋养得好,即便这两年身体有亏损,身段仍是玲珑,一经打扮就似雨洗过的牡丹,色泽秾丽却不盛炽,更添一种娇怜。
只可惜花开得再好,只有赏花的人知道,花朵本身是没有心的。江谈夙郁闷地被摧琴拉着进入主宅的西厢。
柳妈妈站在门边,低声咬牙切齿:“江谈夙,我警告你,今晚别再出幺蛾子。”
江谈夙懒得回应她,越过她瞧见十几张四足矮桌分散在厅中,以屏风隔挡,中间乐伶且歌且舞。最靠近墙壁的矮桌边,坐着的正是偃枉然。
偃枉然着青灰窄袖直裰,腰束暗云纹革带,此刻整个人像一把走势凌厉的剑,周身萦绕杀意,无人敢撄其锋。
有道人上了战场,杀过人,便有了戾气。江谈夙从他身上确实看到了这点变化。
柳妈妈指引她过去,偃枉然递出一小枚碎银,柳妈妈弯腿曲背,恭恭敬敬退回门边。
偃枉然抬首盯着立住不动的江谈夙,“我身上就带了那些银两,再耗下去,话也说不成了。”
江谈夙盯着他身侧的团蒲,忍了忍,仍旧坐过去。
掌心被塞入手炉,江谈夙握了握,看偃枉然,仿佛刚刚门口一眺只是错觉,他还是那副冷冰冰,没什么情绪的模样。
偃枉然给她斟了一杯酒,说:“我明日还有早操,不能多喝,袭香院的酒太贵了,请夙姑娘替我喝了。”
江谈夙没说什么话,举杯一饮而尽,酒落肚怆然油然而生,问:“你上袭香院来找我,不只是想找我喝酒吧?”
他的少年时光都在江府渡过,找她来,大概是要问她爹的事。
“不是喝酒。”偃枉然平直回答她,又给她斟了一杯,淡色眸子在她面上一扫,说:“但我就是来找你的。”
江谈夙在他脸上又看到当年塞外狂少年野性的痕迹,他的眸子有堪破迷障,直抵人心的魄力。她被看得不自在,扭转开脸。
“找我何事?如今我雇不起你这么贵的侍卫了。”
“还恩。”
偃枉然淡然回她这两个字,又说:“当年侯爵将我从塞北马贼的刀口下救走,将我带回朔京,如今我也要将夙姑娘带离袭香院。”
江谈夙愕然看他,偃枉然说的道理她懂,但他一回来就来赎她,这份心情她完全未料到。
但是……她尚不知明天是死是活,何必让他散尽钱财来赎她?不如留着钱每年清明去给她和她爹上坟。
“没必要,我在这里挺自在。”
“自在?”
偃枉然重重搁下酒壶,食指勾起江谈夙的衣袖,展露出惊悚的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