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几个月的常识培训还是很有作用的。至少君臣三人端坐在大巴车上,并没有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吓得就地弹射。等到大巴行驶,周围的景色开始急速变幻,皇帝才僵硬地转过头去,透过玻璃观看两边掠过的树木。幸福村是本省生态保护典范,常常有城里人开车来此处自驾游。但对于皇帝来说,最值得关注的却显然不是什么山水花鸟。
“……这驰道有多长?”等车拐过之后,他终于低声发问。
“驰道?”穆祺愣了一愣,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不是驰道,这是公路。”
“公路?公路不是村里的那些路吗?”
“那是村头的土公路,平整地面后随便用点水泥,能开老头乐小货车就行。”穆祺道:“这是省级公路,要走客运货运的,当然要修得平整一些。”
说到此处,穆祺停了一停。他本来还想解释,无论是村头土公路还是省级公路,都与皇帝印象中的“驰道”有本质上的不同。大汉驰道是为天子车驾修建的道路,只有皇帝与皇帝的钦差才有权使用;即使尊贵如卫太子及大长公主,贸然闯入也要惶恐谢罪,乃至埋下日后权力纷争的隐患。但反之,设若卫太子闯进了现在的高速公路,那他最多也就是罚款扣分治安拘留而已——如果他能活着走下来的话。
显然,当着外人的面蛐蛐这种话题还是太劲爆了,一个搞不好就会将当事人刺激得就地爆炸。穆祺迟疑片刻,并未开口,而武帝的误解也就顺理成章地延续了下去。他眺望窗外宽阔平坦的公路,再次问出了那个最关心的问题:
“这条‘公路’有多长?”
“这只是省道的一条支线。如果算上主干道,应该有八百多公里吧。”
武帝不再说话了,显然是在心中默默计算七百多公里的长度。而随着计算结果的明晰,他脸色亦渐渐变化,乃至于诡异莫名起来。
还是那句话,人根本不能想象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物。对于皇帝来说,现在他屁股下乘坐的大巴车固然玄奇奥妙,但正因为太玄奇太奥秘太超乎常识,却反而没有实感。但“驰道”可就不同了——皇帝是组织人修建过驰道的,当然知道这玩意儿惊人的物力消耗,以及修建之后同样惊人的效果。别的不说,如果将八百多公里折算为他熟悉的单位,那基本等于从关中一路修驰道修到匈奴的焉支山,那个效用……
——怪不得那“邮政系统”能将触须伸到国土的每一个角落呢。
皇帝慢慢眨了眨眼。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眼见为实,见得越多明白的也就越多。比如现在皇帝望着蜿蜒扭曲,随山势蔓延至天际的平直道路,大概就有点明白书本上相当之抽象的“生产力”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他在幸福村很难体验到的感受。没错,幸福村的确处处都展现出了物质上的丰沛与充足,但仅仅只是小范围的丰衣足食,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文景之治民生殷富,在人地矛盾尚未极端恶化的时候,农耕文明的小日子其实还相当过得;武帝年轻时见识过关中沃野家给人足的场景,所以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现代世界”的丰饶充沛,不过是打造了更多、更大、更好的“关中沃野”罢了——非常了不起,非常高明,但也仅此而已了。
但现在亲眼目睹的千里驰道就不一样了。作为好大喜功同样折腾大规模奇观的君主,武帝可太清楚修一条宽阔大道的修耗了。漠北之战转运万里,粮食饲料输送到前线的损耗就高达三分之二。为了减少损耗支撑后勤,朝廷在云中及河西修建道路,仅仅劳役的开支就抽走了文景之治七十余年的积蓄,所谓“上下为之一空”——皇帝的内库被榨干了,朝廷的国库被榨干了,诸侯王被酌金案榨干了,豪商被酷吏榨干了——强悍的国家机器是真正当掉了所有人的底裤,才勉强支付起战争的开销。
所以孙武老祖宗说得不错,一个壮劳力在家耕作一年只要一石粮,但要调动他千里迢迢服劳役,那光吃喝的消耗就在十石粮以上。大汉的肥沃土地可以支撑上千万人男耕女织过舒服的小日子,但只要上面搞的动作稍微一大,那就只有抵押最后的底裤——至于什么上千里的宽阔“驰道”……唉,武帝在位时要是有这么疯,那他下地府后都只能和胡亥凑一桌。
所以,这大概就是“现代世界”的本质不同了。两千年前能丰衣足食,是仰仗着丰富自然资源、仰仗着风调雨顺、仰仗着数十年修养生息所勉强维持的一点虚无幻象,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灭;而两千年后的丰衣足食,则只是丰沛生产力外溢后的顺手为之——这个世界将百分之九十九的力量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