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牛屎陂的居民,购买烟酒酱醋茶等生活日用,须走上二里地,到蓝河村的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其实是原先的合作社改头换面,改由私人经营,销售一些粮油和日用,但大家仍然习惯叫合作社。
天光斜斜地把门洞照亮了一半,小小的桃之正好坐在露在光亮中的那一半高高的木门槛上。她的双腿来回打晃着,手里捧着刚蒸熟的番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呼哧呼哧地吃下去。
奶奶朱放牛妹站在门内的阴影处,她捏起围裙角,擦了擦琉璃瓶身。
“去,把瓶子拿上,去合作社把酱油打回来。”
放牛妹在瓶子上比划一条线。
“看准了,到这个位置。”
小桃之丢掉剩下的红薯屁股,踮脚上前看了眼奶奶所指的记号,双手接过两张叠满折痕的一角钱和瓶子。嘴里还鼓囊着没来得及吞下去的红薯,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放牛妹探出头,扁平的黑脸暴露在光亮中,目送小小的人影走远,有些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说
“记住了,是酱油!瓶子要拿稳!”
桃之不应声不回头,踩着小步伐,一路小声念着,不敢断。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她生怕把酱油说成了菜籽油。
通往蓝河村唯一一条路是沿着圳沟修的,或许并不是修出来的,而是经年累月,人们走出来的。
这条路大约有两个木平板车的宽度,中间踩得光秃秃硬邦邦的,左右两边生长着顽强的野草。
桃之独自走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裤子山脚下。一抬头,就看见断面的山壁上,立着一座荒坟。
荒坟如一把宽阔的灰色交椅,周围长满矮灌木和芒草,不远处的岩壁上扎根几棵歪斜的小松树。
她兀地吸进一口凉气,心跳突突,不由得抱紧瓶子,加快了速度跑,念的也越发地着急。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她不敢转脸再去看。
那座坟,不知是谁的,青灰色的碑上面有稀淡的文字。
桃之还不认字,没人教她。
其实,比这座荒坟更恐怖的是坟墓上去的崖顶,那里堆着密密麻麻的小包,埋了很多女孩,是奶奶告诉她的。
“这些女孩,没有来过世上,没享过福,会嫉妒每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孩。她们会挑选长得最好看的小孩,换走的她的精魂,所以你不能一个人去山上玩,晓得不?”
桃之胆颤心惊,害怕那些女孩会来换走她的精魂,害怕那个苦苦找不到寄身的鬼魂会来抢走她的身体,冒充了她,拿了瓶子和零钱,径直地远去,打了酱油再路过裤子山,头也不抬地回了家。
而奶奶却不知道,打酱油回来的人,已经不是真正的桃之了。真正的她,从此,却困在裤子山的崖顶,走不了。
可怕!真可怕!桃之摇摇头,摇走脑袋里乱糟糟的幻想。
终于走到村里,快到合作社时,桃之遇到邻居陶阿婆。陶阿婆看见她,笑呵呵地问:
“桃之,你嘴里咕噜什么呢?”
桃之站定了,定了定魂,仰起小脸庞,看着脸上皱纹漾开的陶阿婆,气仍吁吁地说:
“我要去——合作社——”
“你去买什么?”
“……”
她努了努嘴想说什么。要买什么?香油,菜籽油,花生油……不对,不对,到底是什么油?
哎呀,忘了!
她举着琉璃瓶,皱着眉头看来看去,却看不出门道,扁着嘴就要哭。想不起来了,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明明念了一路,马上就进合作社,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陶阿婆拿过瓶子,吸吸鼻子闻了闻,笃定地说:
“酱油!”
对头!
“——酱油酱油酱油酱油……”
像断电的小灯泡接上了电,马上亮了,桃之马上接着大声念着,不敢继续逗留,转身一大步,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进了昏暗的合作社。
秃头瘦脸的老板一勺接一勺地从漏斗里灌入酱油,笑意盈盈地说:
“你小时候我也抱过你,记不记得伯伯啊?”
桃之踮脚仰脸双手伏在玻璃柜子上,摇了摇头。老板三下五除二装好酱油,小心地把油勺子撂挂缸沿上,隔着玻璃柜子,俯身把灌了八分满的酱油瓶还给桃之,还笑眯眯地夸奖她:
“能干!真能干!小桃之现在都会打酱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