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轻易便划分定了,苏凤香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好在那个叫梅思还是什么的没有争执,这件事虽然以为是自家有理,只是要人家答应,难免费些周折,所以自己才耐心地等,直等到那个太太走了,才与她说,那太太别看说话热络,自己只一瞧,便瞧出乃是个有锋芒的,不容易说话,有她在,只怕要费一番唇舌,自己虽然不怕,只是不想找麻烦,如今果然正如同自己料想的,这个梅小姐斯斯文文,很好说话,一口便答应了,果然是读书人,不会与人争吵。
那边梅思正在从包裹里拿出几本书来,放在桌子上。
那一场火,自己的藏书烧去一些,别的都还罢了,有几本经济学的书也烧没了,很是可惜,重新去书店买了来,这一阵已经读完了,刚好搬进新楼,便可以再买一些书,再不怕搬家麻烦。
入住新居之后,没过几天,便是一九五五年的元旦,报馆放假一天,梅思大清早吃过了饭,出门先到三楼,给贺健莲一家道贺新年,这一回“上楼”,刚好两家在同一栋楼,坐着说了几句话,梅思便辞别了贺健莲,离开徙置楼,往熟识的书店而来。
是一家旧书铺,“去年红”,里面的书比新出版的便宜许多,倘若细细地淘,有时也能淘到□□成品相的书,俨然新书,梅思虽然爱看书,然而薪资有限,舍不得花许多钱在这上面,便专买旧书,今天日常看店的老板娘不在,新来一个店员,四十几岁的男子,脸上毛孔很大,眼神有些木然。
站在书架前,梅思格外放松,虽然住进七楼只是几天光景,却已经有了深深的体会,要把书店当做避世的地方了,很是清净。
梅思一排一排书名浏览着,心情越来越愉悦,到后来简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现实诚然是局促的,然而人的精神世界会有无穷的宽广,梅思觉得自己好像吸了轻度的鸦片,虽然平生从不碰这种东西,日常连香烟都不肯吃——蔡静怡可是有时候会吸上两支,说是“一支烟吸完,就能写出稿子,你要不要也来试试?”自己从来不试。
她将架子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翻上几页,又放回去,便这样消磨了一个上午,中间陆续有人进来,恍惚听到有人在说:“《我与红军》……龚楚……”
到了午间,梅思终于抱了一捧书,到柜台那边,男店员那蜡黄的脸瞬间活动起来,拨打着算盘,一本本加减着数目:“一五一十,一五二十……小姐,你买鲁迅的书啊!真的是很有学问,看这样深的书。这套书很好的,一九三八年版,只可惜明明是二十本,偏偏少了三本,如今只得十七本,便大大折了价钱,虽然如此,买这么多的书,也不少钱,小姐是爱读书的人啊!唔这里还有两本,一共十九本,小姐你自己拿回去吗?如果不急,您给我一个地址,我回头把书包好,给您送过去,自己背回去很沉的。你尽管放心,我们是二十年的老店,办事很稳妥的。”
梅思含笑:“帮我送去吧,多谢你。”
说着取出几张钞票。
回到七层大厦,苏凤香与三个孩子已经坐在桌边,饭菜吃了一半,看到她进门,苏凤香冲她点点头:“侬回来了,好该烧午饭了,再不吃饭要胃痛的。”
梅思点头笑道:“这就吃了。”
绕到床尾,从地上拿起一个口袋,用勺子舀了两勺面粉,和着葱花搅了一碗面糊,到门口点起风炉,摊了一张饼,配着酱菜,便是新年的午饭。
午餐之后,洗刷了锅碗,梅思便拿了扫把扫地,又擦拭床头和架子,正忙着,忽然外面有人叫:“梅小姐住这里吗?”
然后一个男人扛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包裹,呼呼地便走了进来。
梅思答应着走过去,请工友把包裹放在自己这边的地面,道谢后送他离开,转身便找剪刀,划开了外面的纸皮,苏凤香“刷”地将帘子掀起一块,笔直地站在那里望,一看到里面的物件,登时吸了一口冷气:“啊哟梅小姐,侬老有铜钿哦!”
买这种有要没紧的东西,书不便宜,还这么好大一包,难怪刚搬进来,锅灶都顾不得安,便找人钉了墙上的架子,一连钉了三层,和人一般长短。
当时还想着这么个大小姐,其实过日子蛮灵巧,她是一个人,不像自己这边,一大三小四个人,那上面就得加床,她不用,眼前钉这么三层板,那些衣服袜子啦,床单毛毯啦,就可以放在那上面,不必每次都到床下去拖箱子,还挺便利,哪知她竟然是用来放书,看样子非把这几层架子放满不可,那可得花多少钱?床头原本堆的那些书还不够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