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给人看成是中国的太阳,二姐便对自己抱怨:“虽然不是新衣裳,毕竟还能穿,只为了这个便不让穿,好糟蹋衣衫,这边买什么都贵,亏了你的那一枚帽花,才过了这一回的难关。”
于是梅思知道,自己送给传芳的帽花,她到台湾之后,想方设法找到二姐,送了给她,真是雪中送炭,第二任丈夫不多久死在金门战役,二姐又失了靠山,差一点便要断炊,靠这个钱买了米。
而这一本写延安的书,在台湾居然不但没有查禁,而且还在报纸上公然评述,学校中也堂皇推介,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是为了“□□”,日记的前半部,多是欢欣明朗的色调,然而到了后半段,情势急转直下,首长逼迫婚姻,开批判会,“我”的打胎,情人的死亡,一直到了□□运动给斗争,矛盾激化到了顶峰。
要说“□□”这一段,梅思其实没怎样写,在延安的日记,到《兄妹开荒》那里便中断了,之后便给带走“隔离审查”,几个月没有写一个字,这段时间的事情,是她在陕北荒原上进入梅林,缓过了这一条命,才补上记叙。
在梅林中喘息过一口气,再次站在黄土高原上,梅思掉头往回走,努力辨识来时的路径,两天后找到当初丢弃日记的地方,那件行李还跌落在原本的地方,只是已经给黄沙盖了厚厚的一层,只怕再过几日,便要给掩埋在这风沙的坟墓里。
梅思把行囊提了起来,又进入梅林,“啪啪”拍打了上面的尘沙,赶快拆开来,日记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当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却并没有时间太多感慨,赶快要重新上路。
这一走便是一整天,当天晚间,吃过了饭,喝了整整一瓶水,梅思在篝火下摊开笔记本,直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才开始平静,可以冷静地追述之前的事情。
之后走出高原,重回风雨人间,小旅馆里,孤灯之下,每当想到延安,梅思笔下便又书写一番,此时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终于逐渐消退,当时因为太过紧张而忽略的许多情境,一一重现眼前,梅思用笔细细记录,心情千回百转,那调子俨然便是一首词,南渡之后的李清照。
在《商报》发表当年的日记,梅思考虑很久,把连载就在□□之前戛然而止,毕竟后续的文字,虽然还在同一个日记本上,写的时候却已经离开延安,严格来讲不算《延安日记》,况且也敏感得很,前面写了自己的情感纠葛,虽然也可以看作是延安的暗影,这暗影毕竟还只是情爱方面,就好像张爱玲,痴男怨女那样蚀骨铭心,终究只在爱情的小圈子里打转,□□就不一样,□□是轰动整个延安的大事件,关涉到深刻的政治,倘若真的写出来,可能会给人利用来做文章。
因此梅思便没有继续后面的叙述,只是这篇连载如此收束,看起来“有头无尾”,窦啸川便和她提到这一点:“突然之间就完结了,到底是怎样离开延安?”
于是最后一期便一篇短文结束,讲述自己在“□□”之中给斗争,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便要求离开延安,幸运获准,一路跋涉到了潼关,辗转回到桂林,之后人世转折,又来香港,在这边整理了当年的日记,刊出在报纸上,也算作给自己的延安往事一个交代。
然而终究也是写了,延安“□□”,单纯这件事,可以提供给人多少谈资呢?台湾那边会抓住这一点,攻击延安,一想到国民党报纸上对延安可能的描述,梅思不由得头皮发麻。
梅思手里拿着信,在房间里团团转,只觉得一颗心仿佛塞满了茅草,又给人一把火点着,滚滚烟气火星呛得人想要咳嗽。
她正心中烦乱,忽然间有人拍门:“梅小姐,梅小姐在家么?”
声音很是熟悉,梅思将信往桌面上一丢,快步过去开了门:“啊,英曼,是你,来看你父亲么?”
归英曼上气不接下气:“梅小姐,黄老爷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啊呀呀,就是死了啊!午饭后他说要睡觉,那么便睡吧,我也回自己屋子去了,到四点多我烧晚饭,烧好了饭,看黄老爷还没起身,我等了一阵,耐不得,便去敲门,里面不应声,我开门进去,黄老爷直挺挺躺在那里,一探鼻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上都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我就赶快来报给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思吃了一惊,抬手掠了一下鬓发:“我们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