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弟子们告诉他:“于先生教了我们很多执政实务,也许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参与您这场汉法变革,为世间汉人谋福祉吧。”
&esp;&esp;张珪沉默了许久:“于谦当年带领平虏军转战千里,是何等坚决如铁、顽抗到底,我与他亦是……仇深似海。他怎么肯把你们放出来,为大元效命?”
&esp;&esp;有人这么告诉他说:
&esp;&esp;“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于先生经常教导我们,罪在王廷,百姓何辜?”
&esp;&esp;“在朝在野,皆可为生民做实事,不必囿于一朝一代之更迭变幻。”
&esp;&esp;“前路依旧莫测,我也想试一试用自己的平生所学,在这个华夷倒置的时代,尽可能去保护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
&esp;&esp;张珪抬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风度俊爽,眉目高远,有一派光风霁月、落落出尘之气。
&esp;&esp;张珪心想,这应该就是白鹭洲书院近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了:“你叫什么?”
&esp;&esp;少年说:“张养浩。”
&esp;&esp;“你籍贯上写了是北人?”
&esp;&esp;“我六岁时,父亲为了送我求学,全家迁居江南。”
&esp;&esp;张珪与张养浩彻夜长谈过后,将人推荐进了御史台,后来成为了变法不折不扣的主力。
&esp;&esp;恢复科举制后,张养浩三次担任科举主考官。
&esp;&esp;无数的汉人子弟与寒门后进,因此得到了拔擢启用。
&esp;&esp;二十年间,来自白鹭洲的登科进士超过百位,亦成了朝中最不可忽视的中流砥柱力量。
&esp;&esp;有一次,张养浩问他:
&esp;&esp;“您总是问我白鹭洲,何不亲自回去看看?于先生在摘星楼前,为您的老师邓光荐立了塑像。”
&esp;&esp;张珪沉默。
&esp;&esp;他不可能谅解于谦对邓剡的算计,于谦也不可能谅解他射出的那一箭,最好的方法就是互不相见。
&esp;&esp;在于谦的有生之年,他始终未曾再度踏进白鹭洲。
&esp;&esp;后来,又过了许久。
&esp;&esp;久到蕉痕覆鹿,野芳成春,皇城的芜草来来去去生了又灭,一茬复一茬,久到张珪已经不记得,当年十七岁的他初次踏入京师王廷,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esp;&esp;这些年,他身居宰相之位,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esp;&esp;他平日太忙,唯有在病中闲暇时,经常会翻阅邓剡给他留下的《相业》,在旁边写下批注。
&esp;&esp;无论写了多少批注,总是因为在病中,字迹显得过于轻飘柔软,不够好看。
&esp;&esp;可他细看着邓剡留下的字,其中每一个,俱是清正隽秀,端方正直。
&esp;&esp;从前张珪不明白,老师重病加身,如何还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一笔一画,历历分明,甚至一写就是数十卷。
&esp;&esp;他也是当世知名的大书法家啊,还给许多名画题了词,怎么就做不到呢。
&esp;&esp;现在他知道了……
&esp;&esp;那根本无关书法造诣,只是因为,邓剡关心他,远胜过了关心自己。
&esp;&esp;——今生今世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无憾了。
&esp;&esp;变法者永远在悬崖边踽踽独行,一路背负风刀霜剑,走到众叛亲离,茕茕孑立。
&esp;&esp;张珪的亲子不理解他,与他愤然割席,他从前的战友对他暗箭中伤,欲置他于死地。
&esp;&esp;到头来,张珪发现,茫茫人世千万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esp;&esp;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问自己:
&esp;&esp;我已经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了,能不能就此收手,莫要再去实施改革,推行汉法?
&esp;&esp;古往今来,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到善始善终,我何必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