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为你怎么早不来看我?”我说:“反正你有人看。”她说:“我一直在等你。”我说:“昨晚上我来了,这里一直有人,就没进来。”她笑了说:“人家要来,我总不能叫他走,那是别人。”我们说着话,她眼睛里的那点东西似乎是很明确,又不明确,我不敢确定。说着她一只手从毯子下缓缓伸过来,似乎不经意地,触到了我搁在床边的那只手,停下。我没有动,她冰冷的手指摸索上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又慢慢摸上去,我把她右手握住,攥紧,说:“你好。”我感动得直想哭,说:“是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啊!”她说:“谁说不是真的?”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那只手上,感到手心一下又一下有着节奏均匀的微颤,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那里跳动。
这样我跟许小曼就明确了那点意思。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我幸福地觉得世界是一个虚构。我不放心总是问她怎么会喜欢上了我,还有那么多优秀青年呢。她说:“他们太聪明了,看去那么浮着轻飘飘的。”我还不放心再问几次,她说:“喜欢就是喜欢吧,爱就是爱吧,为什么一定要问那么多为什么?”
跟许小曼交往久了,我感到她被男孩子们惯坏了,她的愿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以讨论的绝对命令。开始我还是忍着,为了她别说忍这么一时,忍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可日子久了也难免发生一些小冲突,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直流。这时候我就要把男性的倔犟强压下去,赔着笑作出深刻检讨。我能够忍受她的任性,可是任性后面的那点意味,那点居高临下和恩赐的意味,却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她的目标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有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情感方式。我知道这是不可能,正如我也没有力量把平民意识灌输到她大脑中去。
应该让许小曼知道真实的我,我池大为虽然穷,虽然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但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
渐渐地我对许小曼的感觉有些变了,我相信她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我必须悬崖勒马。我决心对许小曼的任性进行抵抗。如果连我都认为自己是欠了她的而放弃了自我立场,那以后还有个完?这天她要我陪她去人艺看话剧《明月初照人》,我说要做实验,已经安排好了。她再三要求我都没有松口,这使她大感意外,争执之间她说:“你今天不去就是对我没有心,那有什么意思?”我还赔了笑脸解释,她打断说:“到底去不去?一二三。”我咬了牙说:“不去。”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好了。”她说:“你爱我还是没有爱到骨头里面去。”扭头就走。事后我希望她来找我。她没有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去找她,向她认错。可这么一认错,我一辈子就错到底了。在极度的痛苦中,在那么多辗转反侧之夜,我意识到许小曼并不是属于我的,也许她现在也从浪漫而伟大的牺牲激情中醒悟过来了。毕竟,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异质的血。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毕业后许小曼去了卫生部,我把铺盖一卷搬到研究生楼,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
那三年我在研读古代医典的同时,把很多文化名人的书也找来看了。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从屈原到曹雪芹,没有几个不是命运凄凉一生潦倒的。我特别把那本素描上的人的生平都找来看了,真的为他们感到委屈。好多夜里我把那本素描重新翻开,在久久的凝视中理解了那些人物,也理解了父亲把心灵的原则当作绝对命令,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三年间许小曼来过一次,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反复对我说一定要写入党申请书,我就写了,很顺利地入了党。一天系里的人事干事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留校?我说愿意,半个月后,消息传出来,留下来的是我的一个同学。我感到委屈,可跟谁去说,又怎么说?我的导师问我愿不愿去药检局,我说:“我回省里去。”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中感到郁闷,就到街上走一走,最后看一看北京。数日来的彻夜静思,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尽管现实中有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
就这么入了局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我走进了省卫生厅大院。我准备去厅办公室报到,然后把关系转到中医研究院去。
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埋头写着什么。我咳了一声,他抬头扫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只好开口说:“同志,同志,我来报到的。”他眼皮慢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