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有了胡姬美酒,只有书卷,无尽的书卷,中央一排书案,书案后抄写书卷的掾吏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点一盏孤灯,仍在一字一字地抄着。
这掾吏似乎病着,书案边放了一碗汤药,已然凉了,砚台中飘出的墨香盖住了药的苦涩,也是加了珍珠的松烟墨。他很瘦,袖口外握笔的手如同竹枝,纤长峭挺,枝节分明,倒好看得很。还有他的字,与那信笺上的字一样,锋骨料峭,不像出自这个孱弱的竹枝似的手。她从掾吏身后走近,想要去问一问这掾吏信笺上的是什么字,却看他的字看出了神,落笔藏锋,折弯蓄势,琼提挥洒,收笔回锋,一横一纵,一字一行,就这样瞧着,直到恍惚梦醒。才发现忘记去问这信笺上的究竟是什么字,继而发现,那信笺都不见了踪影。
心中难过得很,她还没看够那些起笔落笔处的锋与运笔弯折中的骨,还没有认出那些字究竟是什么,怎么就会这样不见了?像是从心底掏走了一块什么,倘若这一刻不挣出一只手抓住这一页纸笺,下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会离她远走。
正在竹屋内外寻找,却见有人踏入这竹林中的小小洞天,这是不知道多久以来,除了她之外,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白衣墨裳、大带广袖、云鞋笼冠,视线由模糊而清晰,心潮自虚空迷雾中涌起,她忽地想到,她想要抓住的,从来不是那一页纸笺,而是眼前这个人。
“水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唤出一个名字,下一刻她已靠在他胸口,手中紧紧攥着的,是水敬带着墨香的衣襟。
水敬是他的夫君,她是羯人,而水敬是汉人,曾经羯人至高无上,汉人只是奴隶,可一转眼,汉人做了皇帝,羯人却成了猎物。曾经是她庇护着水敬,后来则是水敬把她藏在这里,好躲过与其他羯人一样的命运。
现在,定是水敬处理完了外面的一切,来这里陪伴她了罢。
多好。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下去,男子耕田,女子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安逸得像汉人的书里记载的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安逸得忘记去数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个寒暑,忘记去回忆那些空白的过往,甚至忘记了独自等待在这竹林时,手中日日紧攥的那一页纸笺——麻黄纸、松烟墨、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却一个也不认识。
又一日,当她望向那无尽的竹海时,忽然出神——在这片竹林间生活了这么久,为何没有一个外人来过?这竹林外面,又会是什么?
便指着竹影指向的方向道:“水敬,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瞧一瞧?”
水敬的脸色蓦地一变,片刻后顾左右而言他:“要下雨,先去后园把菜收了吧。”
可她心念已起,再无法将目光移开那看不见的外面的世界,她扭头看一眼水敬略有些发白的脸色,笑道:“不敢去?怕那个狩猎场不成?”
斜阳陡然凝滞,风中的竹叶不再作响,水敬的面色变作死灰,而她也在这句话出口之后怔住——为什么会说,狩猎场?
终有一缕微风撩起她鬓角的碎发时,才看见水敬郁郁念道:“不是怕……只是狩猎并非比耕作更好的营生啊。”
她嗤得一笑,笑他瞻前顾后,但看他脸色难看得紧,终是暂且搁下了出去的念头。
日日有飞鸟在天空划过,却不肯落下,时而随风飘来缕缕馨香,却见不到盛放的鲜花,放眼只有欲滴的翠竹,可,看得多了,终究会变作满目苍茫——虽得一人心,终耐不过寂寥。
终究还是向竹林深处走去,心中只想,不走太远,很快回来就是。竹影层层叠叠,脚下的竹叶轻轻作响。一步,两步,三步……步履驱散了记忆层叠的迷障,她恍惚觉得,待穿过这片竹林,便会是一小片空地,那里困着一个极有趣的人……
前天来看他的时候,随手猎了头狼,还没有断气,扔到他面前时还喘着粗气,刨得地上竹叶乱飞,他吓得一凛,却很快振衣襟正衣冠,闭上眼睛入定一般。
拉弓引箭,她一箭射中狼挣扎在半空的利爪,箭带着狼爪撕裂他墨色裳的下缘,他的眉头猛然一紧,却动也不曾动。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过来,被这目光一瞥,她竟再也笑不出声……
昨天来看他的时候,竹林中多了个坟冢,他盘膝坐在坟前,左手托着一块竹片,右手捏着一直笔,说是笔着实有些勉强,只是一根细竹枝,前面乱糟糟塞了一捆硬硬的毫毛,他脚边的竹筒里盛着一汪黑紫色的液体,他就用那支所谓的“笔”蘸了这东西,在竹片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