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试论,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主旨在考查士子对“慎刑理念”之解读。苏轼,这个从阳光下踏雪而来的少年,剥下生前身后,一提笔物我两忘,写下一代人的自信、理性与洒脱。七百字《刑赏忠厚之至论》,持论中正,文风怡人: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二空,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忻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俄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老实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老实之至也。
这是一篇凤仪、辞章两般皆堪称一绝的文字。此论一出,文风骤然与“太学体”大异其趣。点检试卷官梅尧臣,负责第一轮阅卷,为这位士子的才气所震撼,仿佛一片石头中赫然发现梅花。只是对文中的“杀之三”、“宥之三”的典故出处,似无着落。他急忙去见主考官欧阳修,想与老友“奇文共赏”。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论点,以现代语言推之,约为“论疑罪从无”。文中所引典故堪为文眼:“《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文章的辞章、立意,内在的赋格,挥斥秋风。仿佛是那消逝之蓝,第一次搁浅为云,那挣脱蓝色背景的飞翔,转向烂漫,刹那的肺腑变成芬芳,这是神的旨意。欧阳修读罢,忍不住击节拍案:“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他出一头地。”
欧公忙请梅圣俞去看看苏轼的其它考试,结果苏轼在诗赋考试中“不能屈折于作赋”,“已为他考官所落矣”;幸好在墨议考试中“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策论不详。欧阳修援爱其才,决定助其一臂力,遂将其文“即擢第二”。使苏轼在综合评定中拉高了成绩,顺利过关省试,被礼部奏名为合格进士。
许是一切还不够成熟,有些事你终究要越过,寻觅着走向中途。在一个更好的时代母腹中,才能整顿伟大的天赋,蹉跎之遇。苏轼明白,没有欧阳修和这个时代,他写下的就不是青史而是浊泪。故事已成虚惊一梦,他要释放内在之泣,将其浮酿成文。青灯下,苏轼凝视自己细长的影子,双手掬起《谢南省主文启五首》,恭敬地呈上,感谢那个携雷霆而来的人:“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谢意发自缓慢的肺腑,跃然纸上,结出的悬念酸涩而永恒:没有欧阳文忠在此赋予他这另一段生命,恐怕他将西归,走过去又走回来,日暮途远,或与大宋山河就此永隔。谢意一出,如闪电至善至柔,撤出泪水,撤出年轻的悲哀,走出考试中的自己,伸手握住岁月,苏轼决意参加制科考试,花蕊一经绽放,烂漫便不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