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后,中举者照例要入谢主考官,苏洵携二子进翰林院,来谢欧阳修,来谢梅尧臣。
宋沿唐制设学士院,也称翰林学士院,亦称翰林院。作为皇帝的顾问,翰林学士正三品,不任其他官职,专司草拟内制之职,例带知制诰衔,宰相多选自之。
翰林学士欧阳修,在任上做得风生水起,用假寐藏住忧心,一任草木枯败,从容压住虚掩他的飘风,日子滋润胜过宰辅与神仙:“尝谓宰辅有任责之忧,神仙无爵禄之宠。既都荣显,又享清闲,而兼有天人之乐者,惟学士也。”
学士此言也非虚拟,后世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所记“书马犬事”,抚摸旧的轮廓,微妙处,寒枝翅晚,或能挥开记忆中的一曲旧调,不曾蹉跎过:
欧阳公在翰林时,常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一事。”
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一曰:“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
曰:“内翰云何?”
公曰:“逸马杀犬于道。”相与一笑。
父子三人被引领进入书房,只见正当中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欧人瘦小、脸苍白、眼(高度)近视。面白过耳,唇不包齿。”(刘小川《品中国文人》)欧阳修长相不如人意,早就成了小酒馆里,举子们煮酒围炉的谈资。据说当年欧公刚中进士,欲拜谢主考官、富豪晏殊。当日,欧公乘兴而去,恭候主考大人多时,车至,不料晏殊只隔着帘子,远远地瞟了一眼,见欧阳修长相实在“抱歉”,于是径直驾车绝尘而去,不留见面的机会…。
故事被录在北宋笔记文集《默记》中:“晏元献以前两府作御史中丞,知贡举,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既而举人上请者,皆不契元献之意。最后,一目眊瘦弱少年独至帘前……少年举人,乃欧阳公也,是榜为省元……”晏殊以欧公为“目眊瘦弱少年”,高度近视且瘦弱。但苏轼不觉得眼前的这张面孔有多么“抱歉”,倒更多些有趣、庄严、和蔼。
挨着欧阳修,右边的一排椅子上坐着四五个翰林院同僚。上首一人“如深山道人,草衣木食,王公大人见之,不觉屈膝。”想必是尚书都官员外郎梅尧臣了。不同与眼前的形象,苏轼心里的梅公却是另一面,爱女情真,泣血人生:“其喜也笑,不知其乐;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饮乳无犯食之禁;爱恶无有情之系。”(梅尧臣《小女称称砖铭》)
三人急忙上前施礼,欧公及众人纷纷起身还礼,向苏洵道:恭喜苏兄,二令郎高中!苏洵忙道:“惭愧惭愧,若不仰仗各位大人提携,犬子怎会有今日。”
“到底还是令郎的文章好啊”梅圣俞赞道。引领苏家父子落在左边的一溜椅子上。
下属献茶后,梅圣俞按耐不住,急于想解开他脑际中那个缠绕多日的密码,还没等三人坐稳,开口便向苏轼问道:苏大公子,恕梅某唐突,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见于何书?
于官场应对,老泉或许有些经历,却也够不上老手。突围樽俎折冲,全在灵动机智。在来这里前,父子三人在寓所也模拟了各种应对之策。却不料都官梅上来就发此一问,枝节横生。苏洵心下不悦,“我等还没热身,你老梅就出绝招,实在不讲武德!”,正欲起身进行搪塞,替大儿子接下这一剑势。旁边的苏轼暗自按住了老泉的手,稳稳站起,躬身回道:
“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
见老友如此直接,虽不是故意,给人感觉下马以威,出乎欧阳修意料。欧公忙吩咐侍从:“快取书来!”一边圆还道:“公子有所不知,自那天圣俞公选取公子文章,以此典故示某,我二人均不知出处,某故说‘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今日看来此言不虚。”
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故纸典籍,话音刚落,下属已经呈上《三国志.孔融传》。欧公翻书,梅公在一旁照看,专注的神情生怕错漏锱铢。《孔融传》这章,没几页便翻完了,也没见苏轼说的那个典故。二人放下书,正疑惑间,苏轼忙又躬身解释道:
“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
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
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
虽则在言词上,二人感觉有点儿被戏耍,但苏轼那一双眸子所透露的,并无戏耍之意,只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