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小的人头都齐整,并不曾少了哪个,钱却没了,让我怎么能不疼?要说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句子念起来倒是豪迈,只可惜钱财的积聚哪里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咱们家里,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病人,你哥哥的身体经过这一场折腾,是愈发不行了,更不要说当今这世界,一个乾坤烧毁了半个,人人都只顾忙着找饭吃,吃饭都顾不过来,咱们可是哪里弄钱去?”
若是在几年前,听了母亲这话,黄菲定然要不服,立誓在职业上超人一等,一定要赚许多的钱,给人看着荣耀光彩,可是此时她只是微微摇头,劝慰道:“妈,纵然不能回复从前的日子,只要手脚勤力一些,茶饭还是不愁的,我这回带了一些钱来,还有一点干菜,虽然微薄,略可补贴一点家用。”
是从前积攒下的银元,都放在梅林之中,并没有损失,这次黄菲拿了一半过来,另外还有一包干蘑,煮汤可以喝两餐。
看到这一小包银元,卢兰玉心头登时一暖,然而她想了一想,摇头道:“幼蕊啊,你有这番心意就好,干菜留下来,钱拿回去吧,我们再怎样难,毕竟是一家人在一起,你一个人孤身在外,除了钱,也少有依靠,留一点钱财傍身,缓急也有个倚仗,我的儿,你是有家难回!”
说着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嫂嫂傅传芳也在旁边抹眼泪,这便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看小姑,就想到了自己,离了娘家,来到丈夫的家,虽然这大宅子之中除了那几位古怪,其她人也还不错了,却总难免一种漂泊感。
黄瑞成也已经支撑着身体,赶过来见妹妹,这时候捶胸叹道:“小妹,你把钱收回去,你这样子,让我格外惭愧,我是作哥哥的,本来应该奉养母亲,照顾妹妹,可如今却要妹妹来操心家里,实在是我无能,我只恨自己的身体,如此的不争气,让我有怎样要强的心,都是徒然。”
黄瑞成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病弱的身体,就因为自己体弱,本来便不受重视的长房,便更加给父亲漠视,这一次逃亡更加明显了,父亲根本就不在意这边,一路都是母亲与妻子在张罗,回来之后,老宅给烧了大半,父亲便让庶长子瑞安收拾整理,各种账目也都交在三姨太母子那边,眼看着这家业就要落在三房手中,不由得便让他如坐针毡。
黄菲一笑:“妈妈,我毕竟是您的女儿,女儿孝养母亲,也是天经地义;哥哥,如今讲男女平权,女子也是家里的人,也有一份责任在身,当初是哥哥教给我革命的道理,如今怎么还落了旧套?”
一说到当年,自己与妹妹讲谈的革命理论,黄瑞成便一阵唏嘘,仿佛梦幻一般:“妹妹啊,如今才知道,当初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空有一番热血,却不过是给人做了燃烧的材料,如今说起来,倒是我坑害了你,你若是不知道那些说法,循着千年的老路过一生,其实也未必就是不好,又何必一定要睁开眼醒来呢?醒了过来,一番挣扎,究竟又得了些什么呢?如今落得一个人在外面,革命者不是革命者,旧女性也不是旧女性,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黄菲一听,这俨然便是鲁迅先生的铁屋子争论,一个铁屋子里一群熟睡的人,很快就都要死了,要不要唤醒她们?而就是醒过来,也未必能破屋而出,只不过白白痛苦罢了。
黄菲想了一想,说道:“我宁愿要醒着的痛苦,不愿要睡梦中的幸福。”
那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黄菲知道,各人选择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赞同自己的意见,但自己确实不愿醉生梦死。
那一笔钱最终是留给了家里,彼此又叮咛了一番留神霍乱,柳州霍乱流行,桂林也没能幸免,每当入了夜,大街小巷静悄悄,纵然光复了,也仿佛鬼城,这种时候一定要谨慎,水要烧开来再喝,取水也要洁净,当说到这里,宁妈妈进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老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黄菲便站起来,从后门悄悄走了。
此时与东妹讲了一番家里的事,两个人劫后余生,都是无限感叹,说着说着,东妹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啊呀,幺姐,差一点忘了和你说,我家太太的那几十匹绸缎,给日本人一把火烧了!”
黄菲也惊讶:“啊,竟然是这样么?太太临去的时候,不是把它们藏得好好的?”
东妹摊开两手哀叹:“可不是么,都收在了山里,哪知仍是给鬼子找了出来,全都烧掉了,太太回桂林,一听说这件事,整天在家里面哭!蚀了本啊!”